炎帝,作为古史神话传说中的上古帝王,在历史脉络的时空变迁中被赋予了多重身份与文化含义,最终与黄帝一道成为象征华夏民族起源的文化符号。有关炎帝叙事最初产生的情形已不可考,其在口头中的辗转流传或早已有之,但目前所见先秦时期炎帝之史料多起于战国,集中于《国语》《左传》与《山海经》等典籍中。 从民间文学的研究立场上来看,先秦时期炎帝叙事并非固定呈现的单一文本,而是具有多样性,其情节讲述与内容呈现不仅随时间、空间而变异,还由此揭示出不同叙事框架下的多种功能面相。其中炎帝作为姜姓始祖的叙事,其为历史解释服务的功能性尤为突出。如今仍有必要通过对传世文献记载的分析,结合相关出土材料的解读,将其重新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反思其中所蕴藏的讲述心理与话语策略。 一、神圣性与历史性:炎帝叙事的早期样态与姜姓始祖叙事 炎帝叙事历来多被视作黄帝神话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呈现出自身的独特属性。或因炎帝形象与事迹的口头讲述尚不固定,反映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记载中,不仅“赤帝”与“炎帝”两种称谓同时并行,亦有天帝与人王两种身份倾向,在不同的叙事框架下产生了各有侧重的三种言说指向。 第一种言说指向是具有极强的神性色彩与信仰功能的方位帝叙事。五方帝系统中的南方方位帝,多称“赤帝”,亦有称“炎帝”者。在《孙子兵法·行军篇》中有“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①,虽然已经涉及对于黄帝获胜的论述,也具有某种五帝说的可能身影,但并未进一步说明四帝之身份。1972年在银雀山出土的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中有更为详细的说法:“黄帝南伐赤帝,至于□□,战于反山之原……东伐□帝,……北伐黑帝,……西伐白帝,……已胜四帝,大有天下。”②黄帝居中,向南、东、北、西四方征伐四色帝以控据天下。此处已出现“赤帝”,是代表南方方位赤色之帝的一个形而上的说法。而在《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十二月纪》③以四时契合五行、五季、五帝、五神之数,这一五方天帝系统已颇为严整。炎帝被拟合进这一系统,与赤帝相配,充任孟夏、仲夏、季夏之天帝,祝融为属神,并与南方、赤色、火德等联系在了一起。作为五方帝的炎帝当为天帝,而非人王。而据《史记·封禅书》记载五方帝系统信仰实践的推行过程,先由秦国逐步推行,襄公时建立西畤祭祀白帝,宣公时祭青帝,灵公又增对黄帝、炎帝的畴祭。到汉高祖入关以黑帝完备之,对话中提及秦时四帝,道“有白、青、黄、赤帝之祠”,亦可见以炎帝对应赤色之帝进而归入五方帝崇拜之中在战国时期已很确凿无疑。 第二种言说指向是《山海经》当中有关炎帝之神话叙事,并不涉及炎帝本身,而是重在关注炎帝的子孙后代。如炎帝之女,“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④,同样具有神异色彩。《大荒西经》谈氐人国时,云“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氐人,是能上下于天”⑤,《海内经》中亦记载了两条迥然不同的炎帝世系,既有炎帝孙伯陵生鼓、延、殳之说⑥,又记载了自炎帝以下七代世系,炎居、节并、戏器、祝融、共工、数器与后土、噎鸣等均被纳入炎帝子孙后代中⑦。或因《山海经》并非一人一时之作,因而汇集与保存了有关炎帝世系的诸家之说。这些说法均具有相当程度的神话质素。 而第三种言说指向,则是凸显炎帝之人王属性的炎帝姜姓始祖叙事系统。姜姓始祖叙事的书面记载,有赖《左传》《国语》等战国时人对春秋史事的记述,且多见于事件发生时人物援引古史进行论说之言语。诚如钱锺书所言,“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记言特其一端”⑧。史书之记录为了完整呈现史事的前因后果,不免采用“遥体人情、悬想事势”的造语方式来补足对话或代人立言。那么春秋时人口中的炎帝神话在记言中的援引和呈现,事实上具有一定的历史回溯与重新建构的成分,以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政治背景为叙事基础,作为一种话语资源发挥其现实功用。有关炎帝的身世来源和属性等事迹已初具雏形,炎帝作为姜姓始祖之说甚明,主要体现为三种特质: 首先,炎帝始祖说能够随着应用语境的需要,与炎帝“火”属性相结合,组合成一套逻辑严密的整体化叙述。炎帝与火的渊源颇深,《左传·昭公十七年》中便有炎帝“火纪”(以火纪事)和“火师”(百官师长皆以火为名号)的事迹可相对证。结合炎帝在五方帝系统中呈现出来的特质来看,不约而同的“火”属性设定其实由“炎”字的字面即能引发直观的联想,应当是流传于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之间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和普遍性的叙事要素。 《左传·哀公九年》中记述了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鞅占卜是否应当出兵援救郑国一事,便将炎帝的“姜姓始祖”说和“火师”说编织成一套环环相扣的论证体系: 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史龟曰:“是谓“沉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史墨曰:“盈,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敌,不可干也。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水胜火,伐姜则可。”⑨ 宋国与郑国之间所发生的战事本与晋国无涉,而之所以晋国会考虑援救郑国,直接原因在于郑国乃是摇摆在晋齐之间的诸小国之一,如果能够拉拢郑国,便可借机扩大晋国的势力达到制衡齐国的目的。赵鞅占卜此事,得到了“水适火”的兆象,表明兆纹是水流向火,故而称之为“沉阳”。“水”指宋国,水胜火,因此,宋国占上风,伐宋不吉。炎帝属火的特性是诸位卜者在阐释征兆时逻辑链条上重要的一环。“炎帝为火师”结合“姜姓其后”,便进一步将齐国与火属性联系在了一起。而此兆整体来看呈“沉阳”之状,意为水胜火,所以,齐国处于不利的状态,可以乘机进攻。此则材料既利用卜筮的兆象,又结合水胜火的相克关系,将晋人所希望看到的结果进行倒推解说,以验明晋国胜于齐国的合理性和正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