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23)05-0001-09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23.05.001 读书、忆旧,是孙犁晚年生活和写作的主要内容。愈到晚期,其怀旧和自省的情绪愈浓,文章也愈加沉郁、洗练。他的“童年漫忆”“乡里旧闻”,以及对父母和亡妻的纪念,展现了比其前期小说更加丰富的乡土世相、人情物理,乡愁中隐含一丝忏悔,文字百读不厌。同时,他还有一些写友朋故旧的文章,背景主要在“进城”以后,与其精神生活、职业生涯关系更大。这类作品所写内容,往往直接体现社会现实,笔下人物的行止和命运,也构成孙犁人生的一部分,这类是回忆,也是写现实。本文所论,主要是后面这一类。 孙犁晚年总结写作经验时说,一,“不要涉及人事方面的重大问题,或犯忌讳之事”;二,“不写伟人”,“不写小人”[1]55。第一方面,与他“远离政治”的一贯心态有关。他说:“我的一生,曾提出过两次‘离得远些’。一次是离政治远一点,有人批这是小资产阶级的论点。但我的作品,赖此,得存活至今。这一次是说离文坛远一点。”[2]104不写伟人,盖因“伟人近于神,圣人不语”;不写小人,则是遵循“宁过于君子,勿过于小人”①的古训。孙犁这些带有传统中庸色彩的经验之谈,个人语境重,不宜做字面的机械理解,但“不写小人”,却昭示了一个事实:孙犁刻画的人物,即便不能称做君子,也绝非小人,无论孙犁对其好恶褒贬如何,这些人都是值得写的。 一、君子之交 孙犁曾自责,“余于友朋,情分甚薄”[3]401。但实际上,他只是性情疏淡,不好结交而已,加上晚年孤独,体弱迟惰,使人以为其冷。只要稍微观察,便可得知,孙犁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其散文作品中有大量书信,便是明证。 《芸斋书简》中,孙犁晚年通信最多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叫邢海潮的人。从1989年3月开始,到1995年6月,孙犁致邢海潮信达83封②。1988年春夏之交或1989年初③,孙犁接到失联五十多年的高中同学邢海潮来信,二人遂开始了书信往还。他俩曾于1931至1933年在保定私立学校育德高中同班两年。孙犁在文章《老同学》中回忆道:“当时,他是从外地中学考入,我是从本校初中毕业后,直接升入的。他的字写得工整,古文底子很好,为人和善。高中二年同窗,我们感情不错。”[4]73邢海潮是河北赵县人,读书时家境较好,故高中毕业便直接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而孙犁家境虽在当地算小康,但育德中学六年的昂贵学费,已使其父不堪重负,故高中毕业后,没再考大学,而是按父亲的希望去考邮政局,但在英语口语环节失利,没有取得铁饭碗。孙犁在北平市政局职位上失业后,邢海潮曾陪他找过中学国文老师孙念希想办法,还借给他五元钱。但这五元钱孙犁一直还不起,有一次海潮写信给已回家的孙犁,说二胡弦断了,手头没钱买新的,委婉暗示老同学还钱,而孙犁那时实在没钱——《报纸的故事》中曾写道,他那时想订份《大公报》,都得鼓起勇气向父亲请求——回信叫海潮去北京图书馆查报纸,看看有没有他新近的投稿发表。为此,邢海潮花了整整半天时间在北京图书馆翻看近一个月的京津报纸,结果没有孙犁的东西,孙犁这五元钱也就欠了下来。忆及三十年代初这段往事,孙犁有点忍俊不禁说,“我们那时都是青年人,有热情,但不经事,有一些天真的想法和做法”[4]74。邢海潮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复旦大学新闻系副教授[5]74-76,但因曾在“大学毕业后,在国民党政权下做事”[4]74,后来处境不好,晚年妻、儿离世,他孤身一人回到河北乡下投靠弟弟,帮助编县志,但生活拮据,意气消沉。孙犁曾叫家人给邢寄去二百元钱,既是接济,也有还债的意思[4]73-75。自此,他设身处地关心这位落魄的老同学,为他介绍审稿差事,又建议和敦促他写文章向报纸投稿。1989年6月23日致海潮信说:“弟冒然询兄,如精力有余,是否愿从事一些业余工作,如代出版社看一些古籍文稿……”7月26日信说:“关于兄业余做些事的问题,弟已与百花文艺出版社谈过,该社社长郑法清同志说,最近想去石家庄,顺便到赵县和兄面谈一切……”9月23日信:“目前,出版社事多,郑君恐未能去石家庄。因之亦未到兄所。”1990年1月23日信:“郑法清出国刚回来,最近他会写信给你的。”4月12日信:“前与郑法清见面,彼谓俟书稿到后,即与兄联系……”[6]524-528彼时,百花文艺出版社正计划出版一套“古代散文丛书”,孙犁认为审校古籍书稿,既是邢海潮专业所长,又能有笔不错的薪酬,故频繁联系郑法清。但这套书迟迟未能上马,其间,邢海潮多次致信孙犁询问,孙犁则每信必复。郑法清回忆道,“那时我工作确实很忙,整体东奔西跑。孙犁同志一时找不到我,于是信中不无‘郑法清是个忙人’,‘办事拖拉也无准则’之类的话。后来,这些信件在《长城》发表出来,孙犁同志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法清啊,最近我在《长城》发表了一批信件。其中多次提到你郑法清。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听后哈哈大笑:‘那有什么,你不就是找不着我着急嘛!’”[7]277另一方面,孙犁鼓励邢海潮投稿给报纸,他一方面向报社推荐邢的稿子,另一方面又以编辑的视角,给海潮提建议。“报社传话,兄之大作,他们可能选用数节。以弟所知,近年颇有些人,写这种文章,兄所记,有些已谈过。他们一定是选用新内容的。”最初邢的文章多谈戏曲,报纸采纳不多,孙犁建议道,“您还可以写些文学和历史方面的文章,知识性的或趣味性的。可否写一篇回忆钱穆的短文?”[6]524-532“兄撰论赵高一文,金池转给(《天津日报》)《百科之窗》版刊出,弟已拜读,写得很好。金池编的版,不大登此类文章。今后比较深奥的历史短文,可寄给《今晚报》的达生同志。”[6]541在孙犁悉心关怀下,海潮撰写历史和文学掌故方面的文章,终受欢迎,他也成为《今晚报》的经常撰稿人。 在孙犁致邢海潮的八十多封信中,最多的内容是他为老同学出点子、联系出版社和报刊编辑、寄书寄文、敦促打气,即便自己病体孱弱时也如此。1993年他大病初愈,就给《天津日报》编辑和百花文艺出版社写信,继续为邢海潮介绍投稿或校稿工作,还想办法将自己给邢海潮的通信寄到《长城》杂志发表,稿酬则分了一半给海潮。1993年4月25日邢海潮致孙犁信说:最近因事外出十五天,4月23日返回邢村,其弟江潮告诉天津孙犁汇来人民币一百六十元,“从汇款单附言中知悉乃孙兄在《长城》杂志发表书简稿费之半数。弟深感兄之惠受,但却有‘踧踖不安’的心情。”[8]161当邢海潮终于逐渐走出生活困境,老有所为,精神有所寄托而身体亦转好时,孙犁满心高兴。与邢通信中数年如一日的日常关切,嘘寒问暖,呈现了孙犁重情仗义,以及过去不太为人所知的细心关照他人的一面。孙犁自小因父母溺爱,又自恃“家有一点恒产”“不愁衣食”而对生活琐事几乎一窍不通,母亲称其为“大松心”[9]3-14,后来又长期养病,对家事和亲人有所忽略,《亡人逸事》和不少回忆亲人的随笔,透过平淡的语言,能感觉到其内心的隐痛。然而从晚年他与邢海潮的通信看,孙犁对需要帮助的人,竟能如此细心周到、体贴入微。1994年10月10日,他给邢海潮信说,“收到来信,知兄冬季取暖,已准备就绪,甚慰”[6]568,而那时,他自己刚刚经历大病,做了胃部切除手术后不久。邢海潮对孙犁“数年以来不以庸樗见弃”,“多方诱掖慰勉,奖饰荐拔,并惠寄书册现金,抬爱优渥”,十分感激,多次在信中发自肺腑说:“兄实乃弟晚年之最大支柱也。”[8]159对于赵县有关人士托邢向孙犁求书求字,孙犁总是毫不犹豫慷慨满足,给这位晚景凄凉的老同学以切实的帮助。他对邢始终很尊重,写信一直称“海潮学兄”,落款则署“弟犁”,字里行间,热忱和仗义可掬。看到邢海潮信纸粗劣,孙犁还时常给他寄一些好稿纸。邢那些“来自一个县城粗糙简易的信封信纸”,孙犁都“将所有来信平平整整按时间顺序捆扎有序仔细保存”,与之对照的是,“许多名气甚大的作家、编辑约稿信,他并不保存。冬天点炉火用了,一捆捆的”[8]159。孙犁常说,他只愿雪中送炭,不喜锦上添花。与邢海潮书信交往,体现了孙犁这一性情。 二、友直友谅 孙犁经常感喟,“少年时的同学,在感情上,真有点亲如骨肉,情同手足的味道”[10]67。《小同窗》就写他与初中同窗、终身好友李之琏之间几十年的手足情:他们十四岁时在保定育德中学同班,“后来我休学一年,关系还是很好……李长得漂亮,性格温和,我好和这样的人交朋友”[10]66。后来,李之琏上了北平的法商学院,孙犁升了高中;再后来,李入狱,孙犁正在北平谋生,他“胆小,没有到过这些地方,约了一位姓黄的同学,一同去看他”。隔着一个小小的窗口,孙犁“和他谈了几句话。我看到他的衣服很脏。他平日是很讲究穿着的。我心里很难过,他也几乎流下了泪”。抗战开始,李之琏任吕正操人民自卫军民运部长,孙犁被他动员参加了部队,“因为有他,我出来抗日,父亲的疑虑就减少了。我是独生子”[10]67。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李由中南局组织部副部长,升任中宣部秘书长,1958年,“因为替一个作家(按:指丁玲),说了几句话,一下就成了右派。先是下放劳动,后来就流放到新疆石河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