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物”接近海子的可能 海子去世后，骆一禾与西川从海子昌平住所“运回了所有带文字的纸页”①，两人分工，骆一禾整理长诗，西川整理短诗。在海子去世的66天后，骆一禾亦告别人世，整理海子遗稿的工作由西川一人完成。“一禾曾说在我们这里，无法指望五十年或一百年之后会有人重新发现一个过往的诗人。我记住一禾此言，所以勉力编成此书。”②此书是《海子诗全编》。 1992年5月，《海子诗全编》编竣，1997年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2009年作家出版社再版时更名“海子诗全集”。后世读到海子的诗，大多因此书对其创作的细致梳理。对编者而言，“编辑《海子诗全集》的过程既痛苦且漫长。翻动海子的诗稿，并将它们逐一抄写、复印下来，是一个深入死亡与火焰的过程。”③西川所谓“深入死亡与火焰”，不仅在“精神”，也在“实物”。那些诗的附着之物布满诗人气息，这大概也是西川所以写到“当时就有朋友劝告我尽量少动海子的遗物，因为那上面遗存着太多逝者的信息”④。 读者多从海子文本建立对诗人的想象，甚至以他生命终点的选择为框架整理对作品的认知。我们今天读到海子，得益于他的手稿、油印诗集等相关资料的留存，得益于挚友骆一禾当年对他的赞赏与推介，得益于挚友西川数年整理海子遗存文稿的决心与工作。海子生前没有诗集公开出版，发表作品也“并不顺畅”⑤。他曾在北大中文系油印刊物《启明星》、中国政法大学诗社油印刊物《星尘》、云南省昆明市文联主办的《滇池》、诗歌民刊《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等刊物发表作品，但为人关注始于骆一禾在《十月》杂志“十月的诗”集中刊发海子诗作。对海子更整全的理解，除了诗，或可凭借他拥有的以及如何创造的“物”而展开。 海子“一门心思”都在诗上。《冲击极限——我心中的海子》一文中，骆一禾提到一个细节： 海子的诗不是一种终结、一种挽歌，而带有一种朝霞艺术的性质。这也合成了创作对他的庞大压力。而且他也负担着生存的重量，去年11月我去看他，他已经吃了四天方便面，到了11月，他还没有想起把夏天搭的地铺重新支起来，在生活上他基本上是不谙世事的，除去书店之外，他生活的常识很少，他是个傻弟弟，干过傻事一桩。他居然能够知道昌平全县哪一家誊印社便宜，他和西川合印的《麦地之瓮》就是他找的誊印社，这真是只有一门心思。⑥ 关于海子自印诗集，西川在文章中与接受笔者访问时提及： 海子生前发表作品并不顺畅，与此同时，他又喜欢将写好的诗打印出来寄给各地的朋友们……⑦ 海子没有什么生活能力，但找誊印社打印诗集的活他干得挺溜。⑧ 自1983年7月从北京大学毕业，秋天进入中国政法大学工作，海子余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昌平。写诗是海子的志业，在关于诗的种种“工作”中，有一项自他写作之初至生命末期一直在进行，便是“油印”写下的诗，印制自己的诗集。1983年至1988年，海子至少油印了八本个人诗集与一本诗学文论⑨。 这八本油印出版物分别是：《小站》(1983年)，《河流》《传说》(1984年)，《如一》《但是水，水》(1985年)，《麦地之瓮》《太阳·断头篇》(1986年)，《太阳(诗剧)》(1988年)。在《太阳(诗剧)》之前，海子还油印了《诗学：一份提纲》，两者编为一册。这八本中，《小站》《如一》《麦地之瓮》(与西川合印)三册收录均为短诗及短诗构成的组诗，《河流》《传说》《但是水，水》《太阳·断头篇》与《太阳(诗剧)》中收有长诗、诗剧、短篇小说以及作为诗集“序”与“代后记”出现的诗学文论。此八种油印小册子或可视为海子对自己诗歌王国的系列“检视”与“整理”，它们隐约见出海子对自我的要求与期待。 朱大可曾对“物”在器物的文化意义上做过这样几种分类：与日常生活关系紧密的“功能型器物”、“表达出更暧昧的边缘性欲望”的“精神型器物”、与身份焦虑有关的“身份型器物”、“具有最高的精神性的”“仪式型器物”以及混合着以上多种功能的“混合型器物”。⑩若以此为参照打量油印诗集，它几乎成为包含“功能型”“精神型”“身份型”“仪式型”共同属性在内的“混合型器物”。 “油印”诗集是海子的诗歌行动，油印“诗集”在他身后成为具有文化意涵的实在之物。笔者试图通过对海子油印诗集的细读，还原诗人曾经关于诗的一种工作方式。作为贯穿诗人写作生涯的具体实践，带着“出版”的心意油印诗集不仅是海子的“工作”状态，也是他具体的“工作”结果。这些油印诗集自成序列，为我们更完整地理解海子提供一些新的视角：海子为何倾心油印？写诗在他生活中占有怎样的位置？油印诗集中的文本可否见其创作分期？不同版本的比对能否见出写作与修改习惯？这一实在之物是否暗示着诗人如何珍重他的诗？作为“非正式出版”的油印诗集及其行动为我们厘清以上问题提供思路，也为理解海子构建新的坐标。 二、诗的铭刻之物：海子油印诗集 那个诗歌世界中孤独的“王子”对现实的诗歌圈子是否也有“在场”与“进入”的愿望？如果是，独自抵过写作，他如何为“在场”找到方式？海子诗歌最早的小范围传播，从他的油印诗集开始。目前，笔者见到海子油印出版物八种，它们连缀起海子诗歌的一种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