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民粹主义经验不亚于美国、拉美或其他地区,这种欧洲经验的独特之处在于,人们通常是在政党政治的框架下讨论欧洲民粹主义,认为民粹主义可以通过政党政治同时对国家和社会产生影响。当前,特朗普上台和英国脱欧引发的民粹主义狂潮正在逐渐平复,但是民粹主义并没有退场,关于民粹主义的长远影响及其防范成为新的研究重点,其中,在国家治理的视角下讨论民粹主义的深层影响及其因应之策受到了高度关注。在欧洲的政党体系中,民粹主义政党通常只是一些激进的甚至极端的边缘政党,持特立独行的反建制主张并且缺乏执政经验。但是,在一个危机频发而共识破碎的后工业时代,长期处于体制之外的欧洲民粹主义政党正走向政治舞台的中央,并催生了所谓主流政党民粹化、民粹政党主流化的新现象。以欧洲政治为观察视角,分析民粹主义政党在选举过程中和选举激情消散之后,如何与主流政党博弈并确定其在国家政治中的地位与影响,有助于理解国家治理与民粹主义的复杂关系。 一、欧洲政治中的民粹主义政党及其分野 在欧洲,民粹主义被打上威胁自由民主的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标签,一直受到广泛的关注。学界和智库追踪20世纪80年代以来民粹主义在欧洲的发展轨迹,发现了民粹主义不可抑制的上升态势。瑞典智库Timbro根据近四十年的欧洲国家选举数据发布了一份《民粹主义指数报告》,指出民粹主义政党支持率呈持续上升的趋势。在Timbro的威权民粹主义指数TAP(The Timbro Authoritarian Populism Index)所涵盖的国家中,有33个国家的威权民粹主义政党的平均选民支持率为22%,而民粹主义政党在人口众多的国家更为成功,其选民总支持率达到26%。此外,根据Timbro的报告,2008年以来,在欧洲各国得票率最高的55个民粹主义政党中,有39个在2000年之前就已经建立。①截至2019年12月,在支持率不断攀升的欧洲民粹主义政党中,曾在国内或欧洲议会的选举中获得10%以上选票的政党包括右翼的法国国民阵线(RN)、意大利联盟党(Lega)、德国选择党(AfD)、奥地利自由党(FPO)、荷兰自由党(PVV)和瑞典民主党(SD)等,以及左翼的西班牙“我们能”党(Podemos)、希腊左翼激进联盟(Ryriza)等;而在执政方面,意大利五星运动(M5S)、希腊左翼激进联盟、西班牙“我们能”党、奥地利自由党、正统芬兰人党(PS)、瑞士人民党(SVP)、挪威进步党(FrP)得到过参与联合政府的机会,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PiS)在转变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后,在2015年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并上台独立执政。这些政治立场与政治机会各不相同的欧洲民粹主义政党成为一股强有力的反建制力量,在国内政治和欧洲政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正如拉克劳指出的,民粹主义的命脉与政治分歧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如果不存在分歧,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民就瓦解了,而民粹主义也就不复存在。②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全球化进程中,欧洲各国内部面临国家、市场和社会关系的重大变迁,严重的经济不平等、文化与身份危机和政党代表性危机正在改变各国的政治和社会组织方式。其中,两条影响欧洲政党体系构成的分歧线日益清晰,一是社会经济分配方面的分歧,二是社会文化价值方面的分歧。这两条分歧线共同挑战了欧洲民主政体的合法性基础,前者指向因社会不平等、资源分配不均而被破坏的公民政治参与,后者意味着身份、利益和观点不能被代表或完整代表时产生的民主赤字。③这两条分歧线的政治结果显而易见,前者激发了左翼政党的阶级政治,后者带来了右翼政党的价值政治,共同为民粹主义政党的兴起准备了社会基础。因此,考察民粹主义如何与政党体系中不同部分的对接,有助于解释民粹主义与欧洲政党政治的内在关联。 从左翼政治来看,二战之后,随着经济的发展繁荣,传统左翼运动所依赖的工人阶级在多数欧洲国家中处于少数派地位,社会主义政党不得不将阶级斗争扩大到更广泛的“人民”之中④,拉克劳基于这一事实,将社会主义称为“民粹主义的最高形式”⑤。然而,对于欧洲来说,在这个劳工运动的最早发源地,左翼民粹主义直到在21世纪初才得到足够的关注。卢克·马奇指出,在当代欧洲,社会主义和民粹主义之间的相似性在逐渐增加,部分原因是欧洲政治本身正变得越来越民粹主义化。⑥这种情况无疑与2008年金融危机有直接关联。危机发生后,欧洲陷入严重的经济困境,就业、福利和救济等社会经济问题激发了社会主义者和激进民主派的斗争热情,“良善的普通人”与“腐败的精英”的民粹主义二分法逐渐代替“劳工”与“资本家”的社会主义二分法,成为一些激进左翼政党的意识形态核心。苏格兰社会党(SSP)曾在议会选举中发表宣言,表明自己是“一个代表普通人反对大财团和富豪的工人阶级政党”⑦,旨在捍卫那些被现体制忽视的人群的利益。从社会主义逐渐转向民粹主义的左翼政党在理论纯粹性或阶级专注度上远不及传统左翼,但是他们仍然坚持欧洲左翼政党典型的政治立场,即强调平等主义、支持集体经济和社会权利。本杰明·阿迪蒂认为,激进左翼的民粹主义政党在其政治议程中列出了一份关于反精英主义、赋权、包容、道德和福利主义的愿望清单。⑧欧洲左翼政党仍然是反资本主义的激进力量,但是民粹主义对于它们越来越具有吸引力,它们希望依靠的民众也远远突破了以传统劳工为主体的无产阶级范畴。同时,它们还与政治光谱中其他民粹主义政党分享着相似的组织特性,如重视与人民的关系、重视魅力领袖的号召力和厌恶传统的正规组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