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中国当代文坛,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无疑是鸿篇巨制,“巨”不仅指砖头厚的体量、百万字的篇幅,也指向小说所涉内容的题材广度、时间跨度及其对读者的影响力。面对这样的大部头,我们不仅应与小说文本对话,更有必要与“文本之生成过程”对话。 跟随着路遥的长篇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以下简称《早》),我们走向《平凡的世界》的幕后,洞悉了小说三部六卷五十四章的怀胎分娩全过程。在当代作家中,大概很少有人以如此坦诚的态度、炽烈乃至于灼烧的情绪向读者交代一部作品诞生的来龙去脉。《早》既是对《平凡的世界》的总结,也是《平凡的世界》的前传,它让我们了解了一座摩天大楼是经历了如何的艰苦劳动而建构起来的;也让我们对于长篇小说创作的前提、条件、过程、困境等有了总体把握。《早》比起许多批评家不及物的理论探讨,更直观地启示我们洞悉长篇小说尤其是长卷小说的创作奥秘,使我们更深刻地认知其创作难度。 一、大部头背后的暗功夫 《人生》为路遥赢得声名之后,他没有急于借势继续出手。在《平凡的世界》动笔之前,路遥进入漫长而富有耐心的酝酿阶段。长篇小说尤其是长卷小说是一门构造的艺术,前期的设计草图尤为重要。在《早》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路遥为创作《平凡的世界》所做的三方面精心筹备。 首先,树立抱负,即对于长卷作品的宏大设想与远大追求。长卷作品无论从思想容量来看,还是从结构编织上看,都不可能是单向度、单声部的。长卷的难度在于它包罗万象,宽广庞杂,涉及人物之多、事件之多、矛盾之多非一般小说所能比拟。路遥之所以树立远大抱负,其中一个重要诱因是“中年将至但青春梦想尚未兑现”的危机感。危机感亦是使命感,于是有了“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一暗示壮志未酬、仍需努力的书名。路遥为自己立下的志向是40岁之前写出生命中最有重量的作品——一部规模很大的书。此前他并没有触碰过长篇小说这一文体,不管是经验,还是心态,长篇小说创作对他都构成极大挑战,“踏进冰天雪地去进行一次看不见前途的远征”①。 其次,积累素材,即作家对于个体经验的总结凝练以及对知识性素材的搜集深挖。伟大作家不是书斋中的空想家,而必须下足“暗功夫”,做常人难以想象的千头万绪的案头工作。史诗性作品的创作,更需要极其丰富、细腻、驳杂的经验尤其是细节性经验作为支撑,“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②。“经验”既包括已经在生命历程中汲取的直接经验,它构成作家认识世界、勾勒世界的前见;也包括从书本中获得的知识性的间接经验。“经验从来是没有限度的,它也从来不是完全的;它是无边无际的感受性,一种用最纤细的丝线织成的巨大蜘蛛网,悬挂在意识之室里面,抓住每一个从空中落到它织物里的微粒。”③路遥显然有着耐心织网以求尽可能多捕捉经验的决心,其中,高密度、高强度的阅读就体现了这一点。路遥的书单中绝大多数是长篇小说,如《红楼梦》、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柳青的《创业史》等。除了文学作品,他也涉猎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类的书籍,还阅读农、工、商类的专门著作以及指导实践的知识性小册子。海量的阅读确实“使路遥的知识结构、智能结构越来越充实起来,有效地促进了他的创作”④。其次是准备背景材料,以摄取创作所必备的历史资源、社会资源、常识性资源等。虽然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是基于现实主义的严肃态度,路遥极为尊重历史:“生活可以故事化,但历史不能编造,不能有半点似是而非的东西。只有彻底弄清了社会历史背景,才有可能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⑤为了准确还原历史,他采取了一种笨拙却可靠的办法——查阅报纸。历史由一连串的瞬间构成,敏锐抓住一些即时性的重要细节并将此串联,也就找到了一条通往历史阐释的可行道路。《平凡的世界》是一部“行进式”的编年体长卷,所描写的自1975年春到1985年初夏的社会生活有着极为清晰的时间线索,年份更迭、季候轮转等都把握得丝毫不差,这得益于路遥史诗性的宏大构图,也得益于他对十年间社会主要矛盾变化及连带发生的人事细微变化的敏锐捕捉和准确把握。以现实主义手法为圭臬的长篇小说需要事外致远、虚实相衬的气息,也必须有驳杂经验和现实逻辑的强大支撑。人类生活实践林林总总,作家个人直接获得的经验甚为有限,依靠大量的阅读来弥补经验上的缺陷是有效的做法。 再次,投身实践,即扎根当下的、现实中的生活世界。“小说同没有完结的现时打交道,这就使这个体裁不致僵化。小说家倾向描写一切尚未定型的东西。”⑥长卷往往涉及巨大的历史跨度,作家一边回眸历史,一边描摹当下,两者难以割裂,共同孕育一种史诗性。因此,历时一年多的案头工作完成之后,路遥走出书斋,走向陌生而重要的“没有完结”“尚未定型”的现时经验,投入种种可能滋养创作的行动中。蹲守长安县皇甫村的柳青是当代作家中“深入生活”的典型,为路遥树立了榜样。但是路遥又深感随着时代变迁,像柳青那样蹲在一个地方已经行不通了,“不广泛地深入各个行业,就不可能掌握当前时代”⑦,于是他开始纵横交织地去全面体察生活:“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面对一切常识性的、技术性的东西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枝一叶都要考察清楚,脑子里没有把握住的,就详细记下来。”⑧可见,路遥这种捕捉经验的近乎苛刻的态度已经接近于科学家或社会学家。准备撰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时,为了写好孙兰香的大学生活,路遥深入西北工业大学调研采访,捕捉新鲜素材;为写好省委书记田福军的经历,他伺机潜伏至领导干部家中以获取直观经验。于是,不管孙兰香的学生生活,还是田福军的政治生活,都以一种较为自然贴切的面貌呈现出来。这些已经不是“体验生活”四个字所能概括,说成“占有生活”或许更恰当。在对生活的全面占有过程中,他已经积累了丰沃的资料,素材之树上已是枝叶繁茂,小说中的人物轮廓也已经渐渐出现在生活广阔的地平线上。 此外,路遥在《平凡的世界》每一部动笔之前,都特别注意酝酿情绪、遴选合适的创作地点。从事创作的空间环境看似无关紧要,但会对作家心态、情绪带来巨大影响,决定着作家能否禅定归心,全力以赴。路遥对于创作地点、环境的反复斟酌、再三思量,说明了“在哪写”对创作成败的不可低估的影响。万事开头难,路遥选择了一处宁静闭塞、条件艰苦的煤矿作为第一部初稿写作地,以苦行僧的姿态“排斥舒适、斩断温柔”⑨。第二部初稿写作地更换至一个小县城的土窑洞,在燥热的三伏天寻求一份凉爽和冷静;二稿又回到机关院内黑暗的“牢房”誊写打磨。第三稿的写作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而转战环境舒适的榆林宾馆,如此才得以顺利完成初稿;二稿再次回到机关院内。全书收官之时,路遥宿命般地回到创作出《人生》的“风水宝地”陕北甘泉县,冥冥中祈求好运再次降临。总之,写作地点根据每一部的创作难度,以及作家的情绪需要和身体状况及时做出调整。空间环境氛围左右着作家的心态和灵感,创作地点的挪移带来别样的风景和心绪,让作家避免了长卷小说创作中极易滋生的枯燥凝滞、徘徊不前的情绪,永葆新鲜的创作生气对于长卷作品的完成甚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