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谈这个话题,完全是平时读书、教书和学术研究时的一种感觉和困惑。一是教了多年的现代文学史,讲到现代散文时最为尴尬,没有讲现代小说、诗歌、话剧那么有专业特色的优越感,那么有文学史学术史的底气。二是在现代文学史中,一方面纯文学散文的作家不多,另一方面优秀的现代作家也都是优秀的散文家。三是作为优秀的现代散文作品,多已列入中学语文教科书的范文,其中文字修辞、抒情议论、情景交融等艺术特点都讲得很精透,并且总结了一套散文写作的模式。四是在专业的阅读和研究中,从现代作家的全集、文集、选集中发现作家集中归类比较乱的就是散文作品,而在解读作家时分类模糊的散文作品,又恰恰最能佐证作家的个性风格和作品的特色。为此,文体的尴尬和创作呈现的多样化构成了悖论现象,不无激发我们重新寻觅现代散文自身发展的路径,发掘现代散文传统的优质资源,发现影响和引导当代散文写作的可贵经验,并反省当下散文批评与研究的某些不足。 一 就文体而言,散文概念源自中国传统“文章”分类的流脉,也受到近代外国文学“散文”文类的影响,通常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集抒情、叙事、议论一体,乃之美文小品见长;广义可包括杂文、自传、游记、报告文学、书信、日记等,及所有实用写作体式、非虚构均在其内。这应该是常识性的认知定义。就文学史而言,现代散文是受20世纪初“五四”个性解放、自我独立的时代风潮影响而开启。郁达夫说过:“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①。这样一种没有固定格式,没有一定框框限定的文学样式,最大限度地为冲出几千年封建禁锢的人,获得了精神心灵充分自由的表现。散文开放形式的“散”和反映作家思想的“散”,重塑和凸显了一个大写的精神自由的“现代人”。“五四”文学革命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除了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语言变革外,其核心表现内容在于张扬民主和科学的新思潮。现代小说因受近代思想启蒙运动的影响,率先提出小说界革命,认为小说叙事能够兴“新道德”“新政治”“新风俗”“新宗教”“新人格”,乃至“新社会”②的巨大功效。现代新诗以其“诗体解放”③和言之有物的写实说理入手,与五言、七律的传统格律诗分开了界线。中国虽然有着悠久而广泛来自民间的传统戏曲,但是现代话剧形式完全是一种“舶来品”,经早期中国留学生引进在中国传播。而唯有现代散文承接传统,接纳新思想的文学革命,并非从形式入手,而是一开始就切入文学主体创作者的思想层面,寻求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与传统的彻底决裂。鲁迅最早肯定了现代散文具有的文学史意义,他指出:五四以后,“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④。但是,“五四”觉醒的“现代人”带着勇敢叛逆者的骄傲。同时,也表现了“走出去的娜拉”寻路的自觉,迷路的彷徨和困惑,追求的执著。这在某种程度上正同步于现代散文崛起的光荣,体式确定的尴尬,理论与实践矛盾的演进之路。 现代散文自身内涵建设从一开始的破旧立新,就表现出承接中国文学传统和吸收外来新思潮现代的困惑,更反映出不同观点与时俱进的交锋和讨论,尤其是贴近大时代的激变,在体式和内容上突围和超越。20世纪初,伴随着“五四”文学革命的号角,现代散文跳出中国传统“文章”宽泛散行体的“韵文”“骈文”,最先倡导白话文学散文。这受外国文体观念的影响,强调文学性美感的散文与相近的小说、诗歌、戏曲、记叙、议论等体式相并列。最早提出是1921年周作人发表的《美文》⑤,接着,王统照、胡梦华、胡适等作家积极呼应其“美文学”特质的白话散文观,有称为“纯散文”(Pure prose),它能“使人阅之自生美感”⑥;也有称它为“一种不同凡响的美的文学”⑦。从打破传统散文概念,到理解或阐释散文性质的不同,也反映出现代知识者认知的多层次性和散文概念的复杂性始终交织在一起。“五四”的美文倡导之后,很多情况下,现代散文概念是涵盖着叙事、抒情、议论、批评,甚至通讯、随感等样式的。她们与现代小说、新诗、话剧一起构成了现代文学四大文学体式。现代散文非简单的广、狭义之分,而过多是一个多元综合的概念,更主要决定于使用者在不同层次上理解这一概念。“五四”之后,现代文坛因散文内涵性质认识的分歧,发生的有关“小品文的危机”、鲁迅杂文特质等论争足可见之一斑。中国现代散文史对散文理论建设有着自己的发展和新的建构。面对散文文体的复杂和内容的综合性,更面对着现代中国风云变幻的动荡社会生活,现代作家将自由、开放的散文中的杂文、报告文学、散文诗三类体式发挥到极致,创造了既融于大散文又具有独立品格的新文体特征,并以一大批优秀的散文创作实践的文本成果丰富了现代中国散文史。杂文,不只是对大散文议论、记叙的文学性情感和形象化等因素的提升,甚至也不只是较多的讽刺幽默手法的运用,才有了自己的特质。鲁迅的伟大在于杂文可以从散文文体中独立,是他的杂文饱满而有生命温度的战斗性,嬉笑怒骂皆文章的深刻锐利,文学反映社会生活,以其真知灼见的思想穿透力,使得杂文独树一帜。报告文学,新闻性和文学性的结合体。她是现代散文园地最为光彩夺目的珍品,更是现代中国苦难和战争的疾风暴雨中,我们作家与大时代同呼吸共患难的独特奉献。单纯考量其文体特征有些单薄,而由现代中国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应运而生的报告文学,却是如此的灿烂辉煌。从五四时期听到的“十月革命”的炮声(瞿秋白《饿乡纪程》《赤都心史》),随后军阀混战的“五卅惨案”(叶圣陶《五月卅一日急雨中》),到日本侵占东北的1931年“九·一八事变”(钱杏邨编《上海事变与报告文学》),再到侵略上海的1932年“一·二八事变”(茅盾发起《中国一日》征文),直至1937年抗战的全面爆发(梅益等主编《上海一日》),无论正面战场还是敌后武装斗争都有着迅捷的文学书写(《前线通讯》《战地日记》《随军散记》《敌后琐记》《晋察冀边区印象记》等等作品)。散文诗,本是外来译名。现代中国散文诗从诗和散文中分化出来,可见清晰地从“散文化的诗”到“诗化的散文”艺术演变的线路。郑振铎、滕固、于赓虞、王统照、王平陵等一批现代作家,在散文诗的外在形式和内在的本质,与散文和诗的体式差异等问题上有过热烈的理论讨论。而最具独特文体建树的是,当我们读到鲁迅的《野草》,瞿秋白的《一种云》,王统照的《烈风雷雨》《繁辞集》,何其芳的《雨前》《黄昏》,郭风《麦笛》《百合花》等经典散文诗作品时,他们积极的艺术实践创造了对话、独白、速写、寓言等各色散文诗体式,与抒情写景、格言哲理、象征寓意、冥想梦幻等多样散文诗类型。这标志着现代散文诗有了一种创设独立新文学体裁之可能的坚实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