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代中国同人杂志的出版,往往以一个小团体为具体依托,其成员多为志同道合的相识,他们集股维持刊物运营,共同分担供稿义务,追求言论的自由发表,而非物质的回报。“五四”时年代引领新潮的《新青年》月刊已然如此,其它后继名刊如《努力周报》《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等概莫能外。倘时局平靖、文网不密,排印又廉而方便,或许就乘势而起,风靡一时。 在这胡适所谓“Pamphleteering journalism(小册子的新闻事业)的黄金时代”①,1924年10月创刊于北京的《语丝》周刊,其组稿和运营就主要依靠一个名为“语丝社”的小团体。在刊物上出现时,“语丝社”笼统地指代其整个编辑团队;有时特指在北新书局成立并完全接办《语丝》前,设在北大一院新潮社的印刷、发行处,以及负责这些具体业务的有限数人②;在更多情况下,它指的是一个围绕这份刊物而形成的,以日常聚会为联络感情、沟通消息之中介的同人团体。 从办刊之初起,“语丝社”便常有聚会,早期较为频密,逐渐稳定为每月一次,直到林语堂、江绍原等同人陆续南下,才渐趋稀疏,至于停止③。而如果范围略加拓展,那么以核心成员为中心的约会,皆可看作广义的“语丝社”聚会,其频率更高,也更日常化。 可以说,《语丝》这样的同人杂志与报馆书局主办的综合刊物,以及学会、政党资助的机关刊物间的具体区别,就在于背后有同人间密切友好的交往合作为支撑,而这势必影响到刊物的具体面貌。 以往研究多从政治立场或文学主张的一致性来认识这点,施蛰存的说法颇具代表性:“以几个人为中心,号召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一个学会、或一个社,办一个刊物,为发表文章的共同园地。每一个刊物所表现的政治倾向、文艺观点,都是一致的。”④这仍是为刊物、团体作单一定性,不尽切合实情。调整思路,转而探究同人交往是如何具体而微地影响到作者的文字表达,进而形塑了刊物的整体风格的,显然是个更有意思的话题。 对于像传统文人那样,以酬唱、题咏的方式摹写他们的交往实态,《语丝》同人并无太大兴趣。因此,这类将日常交往移上纸面的实践,常常超出简单的内容征引,而及于文章肌理层面,甚至会使一些已成常规的文学体式发生偏移。和其他同类杂志一样,《语丝》上的文字也众体兼备。一般来说,小说和诗歌作为自律性较强的虚构性文类,较能抵御外在影响而自成世界。处于另一端的则是日记、函牍等实用性文类,较为直接地反映了作者生活交往之实态。倘以公开发表为目的而为之,文体又会发生一些新变。《语丝》上同人们有意识的书信体写作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妨由此谈起。 在周作人后来的分类里,书信可分为书和信两种。前者“乃是古文之一种,可以收入正集者。其用处在于说大话,以铿锵典雅之文词,讲正大堂皇的道理”,“其名曰书,其实却等于论了”。后者是所谓尺牍,“原是不拟发表的私书,文章也只是寥寥数句,或通情愫,或叙事实,而片言只语中反有足以窥见性情之处”⑤。因为“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所以近于真实自然,“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⑥。不过他也意识到,这只是理想中的文体界分,两极间存在不小的暧昧地带。尺牍如以刊行为目的,作者无意中便会向“书”靠拢,“失了天然之趣”⑦。反过来,即使是“预定要发表”的“书”,如果双方是相熟的友人,写作时有意无意将平时私信中的语气、腔调、姿态和文辞上的惯习代进去,也势必缩短“文本语境”与“日常语境”的间距⑧,消除不少虚骄的客气。同时由于意识到读者的注目,两人“闲话”的情境仿佛构筑在舞台上,有被台下观众“看懂”的义务,不免限制或夸大了发挥,在文体上造成有趣的效果。 《语丝》创刊前,“通信栏”早已成为一般报刊的常规设置。即以《新青年》而论,不管是作为前期展示、答复读者来件的“公共论坛”,还是后期基本由同人自给自足的“自己的园地”⑨,通信栏的文体一以贯之——少谈私事,鲜叙友情,偶有游戏笔墨渗入,却不以文章趣味为主要追求。总体来看,仍属于严正的“书”,与尺牍泾渭分明。 《语丝》在这方面显然异趣。甚至它初次登载同人间通信,就以文体的新颖和构想的新奇,一路逶迤漫延,成就了一个极具特色的专栏写作。信件的刊载,首在1924年12月1日第3期,由江绍原致周作人信和周氏的复函组成,题为“礼的问题”,也是江绍原作为《语丝》筹备期就加入的核心同人之一,向该刊递来的第二份稿件。 江函先从周作人发表于第1期的《生活之艺术》一文谈起。在短文里,周氏对“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下了一个总批评,转而提倡“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而美的生活”。他认为,这就是中国上古本来的“礼”;欲恢复“生活的艺术”,便须复兴“千年之前的旧文明”⑩。 江绍原的根本主张和周作人并无异同,只是从学理上质疑对方是否因刻意与宋儒立异而理想化了“本来的礼”,以及这些“先哲的‘礼论’”是否真的一度大行于世。他指出,中国的古礼应与现今野蛮民族的“礼乐”无异,混杂着法术、宗教、道德、卫生和艺术等因子,不经提炼改造,实不合于现代人的需要。他于是在文中半开玩笑地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