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602-(2023)05-0261-16 20世纪汉语新诗流布近百年，不断有经典或准经典沉淀。由于作者、编辑、诗评人乃至读者间复杂的交互作用，由于纸媒、口传、新媒体乃至专业评论撷取和处理的重心、手法和严谨程度各个有别，这些经典性作品传播过程中版本的出入或不一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成为不容忽视的问题。 为了有助于聚焦和厘清这类问题所造成的迷障与困惑，本文以台海两岸重量级诗人冯至(1905-1993)、食指、海子(1964-1989)、翟永明和洛夫(1928-2018)的代表性文本为抽样对象，从不同的角度入手小做版本对勘与考订。 一、冯至《蛇》：作诗一如作文，不惮于屡改 (一) 诗人冯至早年受新文化运动影响开始发表新诗，并分别于1927年和1929年出版诗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蛇》(1926)这首诗便收在《昨日之歌》这部集子里。 冯至的诗从一开始便既鲜明地葆有自己的特色，又始终自觉地、由里而外地向前推进着，富于革新和变化。或者说，他既像诗人闻一多(1899-1946)那样比较讲究格律与韵律美，但写诗的笔法却又绝不拘泥，不失灵活与自然。譬如，他中期以后的如《十四行集》里的诗不仅注重押韵，还刻意采取了十四行的形式，洋溢着典雅沉凝的气息，却又并不给人以生涩滞碍、缺乏活力之感。 反过来说，像《蛇》这类早期的诗看似相对随意，结构上其实已是严整巧妙、注重押韵，有着内在的音韵与节奏美。从另一方面来看，冯至早期的诗作虽然大抵以抒情遣怀为底里与质地，也洋溢着热情和活力，但却又绝不像徐志摩(1897-1931)的诗那样个性鲜明、浓烈张扬，也不似郭沫若(1892-1978)的诗那样汪洋恣肆、大开大合，而是既含蓄内敛，又明畅斑斓；既静水流深，又不乏激情和热忱。 1943年，诗评家李广田(1906-1968)在评价冯至的《十四行集》时曾这样说道：“诗在日常生活中、在平常现象中，却不一定是在血与火里、泪与海里，或是爱与死亡里。那在平凡中发见了最深的东西的，是最好的诗人。”①李广田这一说法可说是对冯至和冯至的《蛇》一类诗的最好注脚。 鲁迅(1881-1936)曾称《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时期的冯至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原话是：“连后来是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也曾发表他幽婉的名篇。”②冯至后来曾回忆说，他的诗《蛇》受了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一幅画的启发，足见冯至于平常与幽微中发见诗意和美感的能力之强之自觉。而无巧不巧的是，鲁迅曾编过比亚兹莱画作选。鲁迅显然不仅对诗人徐志摩的高蹈和张扬不以为然，也更欣赏冯至的温和与内敛。换句话说，“幽婉”虽然是鲁迅专门为冯至小说下的评语，但其实也完全可以用来评价冯至的诗歌，特别是早期诗歌。 说实话，在细读冯至的《蛇》《南方的夜》《我是一条小河》等一类以抒情遣怀为质地的诗之前，印象更深刻一些的是他1942年出版、洋溢着典雅沉凝气息的《十四行集》，有点儿不太理解为什么鲁迅会把他称为当时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感觉鲁迅可能更多是为抗衡宿敌徐志摩的率性张扬做派，而不能不自竖一个可供看齐的标杆。 但是，反复读了《蛇》《南方的夜》《我是一条小河》等诗之后，感觉冯至彼时的诗风其实兼具徐志摩和林徽因(1904-1955)的气息，温润而又不失激情和活力，既缠绵柔软又辗转悱恻，既含蓄内敛又明畅斑斓，既静水流深又不乏热忱……不由得想起了鲁迅那个斩截精当的评语“幽婉”。这时的冯至其实真的当得起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称号。 (二) 冯至和其中国社科院同事钱锺书(1910-1998)、杨绛(1911-2016)夫妇一样，都信奉“作文不惮屡改”③——他的文学创作总量并不大，却总会借助再版或编入别集机会，不断修订自己的诗文。像他只有27首诗的《十四行集》就经过数次较大改易。然而，问题在于，改动过的或许更流畅、更符合后来人的欣赏习惯，但往往多半不如其最初的版本本真和富于诗意。 如上这一评价也基本上适用于冯至对《蛇》这首诗的修订——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据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冯至全集》所作脚注，④冯至这首《蛇》“初收《昨日之歌》。编入《冯至诗文选集》时略作改动，后曾编入《冯至诗选》《冯至选集》”：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若将冯至《蛇》的这一修订本同上列《昨日之歌》中的初版本两相比对，可以大致发现：在修订本中，初版本首句“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中的“长”字被删掉；初版本第二句“冰冷地没有言语——”被修订为“静静地没有言语”，末尾的破折号也改为句号；初版本第三句“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中的“姑娘”两字修订时，被删掉；初版本第四句“千万啊，莫要悚惧!”中的“莫”字修订时，被改成了“不”字；初版本次段第三句“它在想着那茂密的草原”修订时，被改成了“它想那茂密的草原”，变现在进行时态为一般现在时态；初版本尾段第一句“它月光一般轻轻地”修订时，被改成了“它月影一般轻轻地”；初版本尾段第二句“从你那儿潜潜走过”中的“潜潜”修订时，被改成了“轻轻”；初版本尾段第三句“为我把你的梦境衔了来”修订时，被改成了“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