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氏兄弟关联文本中的夏曾佑 夏曾佑 (1863—1924),字穗卿,出生于浙江书香门第,其父夏鸾翔名列“杭州算学三大家”之间。夏曾佑28岁进京参加会试,得中会元,入翰林,改礼部主事,“于古今中外学术、宗教、文艺之渊源派别,窥其微奥,得其会通,尤邃于佛典”①。甲午年前后,夏曾佑与梁启超、谭嗣同一道标榜“新学”,为“讲学最契之友”②,梁启超誉之为“晚清思想界革命的先驱者”,并称“穗卿是我少年做学问最有力的一位导师”③。 1897年,夏曾佑与严复等创办《国闻报》,后任《中外日报》主笔。严复赞其“天资敏锐,达识通时,博稽载籍,能言数千年治乱盛衰之故”④。 1912年,蔡元培执掌教育部。夏曾佑受邀出任社会教育司司长,成了科长周树人的顶头上司。而后,鲁迅日记里屡屡记载了有关夏曾佑的事项。关于鲁迅与夏曾佑自 1912年5月先后到教育部就职至1924年5月夏曾佑去世期间的日常交游,张杰已有一些梳理,兹不赘述。简言之,两人关系密切,往来频繁。鲁迅不仅多次随夏曾佑视事, 还屡屡登门拜访,汇报工作⑤。然而吊诡的是,夏曾佑在鲁迅研究界长期被刻画成拥护孔教为国教的晚清遗老形象。究其原因,与鲁迅1913年的一则日记有关: 昨汪总长令部员往国子监,且须跪拜,众已哗然。晨七时往视之,则至者仅三四十人,或跪或立,或旁立而笑,钱念敂又从旁大声而骂,顷刻间便草率了事,真一笑话。闻此举由夏穗卿主动,阴鸷可畏也。⑥ 学界向来据此认定:在袁世凯复辟尊孔一事上,夏曾佑逆历史潮流而动,积极附和,但鲁迅不齿其行⑦。 与这一条日记史料看似构成呼应关系的,还有鲁迅1918—1919年三封致许寿裳信: 此间闻老虾公以不厌其欲,颇暗中作怪,虽真否未可知,不可不防。⑧ 若夫新闻,则有エバ之健将牛献周佥事在此娶妻,未几前妻闻风而至,乃诱后妻至奉天,售之妓馆,已而被诉,今方在囹圄,但尚未判决也。⑨ 闻燮和言李牧斋贻书于女官首领,说君坏话者已数次,但不知燮和于何处得来,或エバ等作此谣言亦未可定。⑩ 三封信内提到的“老虾公”及“エバ”长期被认作夏曾佑。这一观点被写入1981年版《鲁迅全集》书信卷注释(11),至2005年版仍持此说(12),已成定见。在第三封信里,鲁迅怒骂“エバ”,明言“我辈之与遗老,本不能志同道合”(13)。倘此“エバ”果真是夏曾佑的话,鲁迅已经断然否定了自己与夏氏的种种关联。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据周作人的回忆,夏曾佑是鲁迅“佩服的前辈”,他还称赞这位“乡先辈夏穗卿”先生的著述“很有点新意见(14)”。周作人说鲁迅做旧体诗好用“异域典故”,“如夏穗卿那么样,这关于那一首《自题小像》是最明显了(15)”。1917年,周作人由绍兴到北京后,与夏曾佑并无往来,但他在回忆中频频提及夏曾佑,不下十余次,不吝赞赏。他说:“鲁迅常传述夏穗卿的话道:中国在唐以前女人是奴隶,唐以后则男子全成为奴隶,女人乃是物品了。”(16)从“常传述”的字面可知,鲁迅喜引夏曾佑之言,而周作人对夏曾佑言辞的了解大体来自鲁迅的转述,更可间接证明夏曾佑对鲁迅影响之深。1923年兄弟失和之前,周作人恐怕是最了解鲁迅思想的人。他说鲁迅1920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头发的故事》里的“前辈先生N”就有“乡先辈夏穗卿”的影子(17)。在周作人看来,《头发的故事》前面的部分借用了夏曾佑说话的口气,特别是“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18)这一意气消沉、近于虚无的表达。凡此种种,致使在周氏兄弟的关联文本中形成了“一人二影”的夏曾佑形象。 二、鲁迅与夏曾佑关系发覆 1912年4月22日,为组建教育部事,蔡元培发布电文,急招二十余位友人“即日北来”(19)。由邀请顺序来看,夏曾佑仅位列教育次长范源濂之后,可见夏曾佑在蔡元培心中的位置。鲁迅也在此次受邀名单之列。当时北洋政府教育部分南北两派,北方部员指清廷旧学部留用人员,南方部员多为革命新党。夏曾佑与鲁迅自此同属蔡元培的新党派系人员,共和初肇的历史契机促成了他们的共事之缘。 蔡元培力邀夏曾佑担任社会教育司司长。4月27日,蔡元培专电给夏曾佑称,“教育部待公来,始得完全组织”(20),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在蔡元培1912年春夏邀人任职的多篇电文中,客气话不少,但表达渴求至此程度者仅此一例。与晚清学部的机构设置相比,社会教育司是蔡元培担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时倡设的新机构。所谓非夏曾佑来则教育部不得“完全组织”,正表明在蔡元培的施政布局中,社会教育司司长一职就是留给夏曾佑的,这一新部门运转起来,中华民国的教育部才算“完全组织”。 在蔡元培的初始设计中,社会教育司的重要职责是负责宗教礼俗。他说:“学部旧设普通教育、专门教育两司,我为提倡补习教育、民众教育起见,于教育部中增设社会教育司,以防致牵涉孔教,特请研究宗教问题之夏君穗卿任司长。”(21)1922年,蔡元培在《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一文中称“夏氏是一个专门研究宗教的人”,用了约六分之一的篇幅来介绍夏曾佑的“宗教哲学”(22)。另据吴稚晖回忆,蔡元培视夏曾佑为“通人”,推崇他“学识通博,过于章枚叔”,因“枚叔仅学人,学人难,惟通人更难,学人惟守先待后,通人则开风气者”(23)。章枚叔即章太炎,蔡元培竟然认为夏曾佑的学问造诣要高于章太炎。 1912年5月6日,教育部行正式成立礼,到部者63人(24)。在彼时公布的《教育部职员一览表》中,夏曾佑正是鲁迅的顶头上司。社会教育司初设三科:第一科负责宗教礼俗,第二科负责科学美术,第三科负责通俗教育。从名单顺序来看,鲁迅(周树人)名列第二科科员之首,代行科长之职(25)。8月,因北洋政府修正官制,“社会教育司以礼俗、宗教改隶内务部,裁原第一科,改设两科”(26)。在随后发布的委任文书中,鲁迅被正式任命为第一科科长,掌管博物馆与图书馆事项、动物园与植物园等学术事项、美术馆及美术展览会事项、文艺音乐演剧等事项、调查及搜集古物事项等。鲁迅在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时,即“办理社会教育司事务”(27)。蔡元培属意鲁迅负责相关事务,起因于两人在美育理念方面的契合。蔡元培的美育方针“当时能够体会者还很寥寥,惟鲁迅深知其原意;蔡先生也知道鲁迅研究美学和美育,富有心得”(28)。表面上看,夏曾佑与鲁迅上下级关系的形成似乎是一个偶然事件,但就蔡元培苦心孤诣创设的社会教育司来看,夏曾佑与鲁迅都是蔡元培为了实现其教育理想找到的最佳人选,他们的相遇也是蔡元培用心挑选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