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23)05-0074-11 明清易代之际的思想文化转型是学界长期关注的话题。这一转型既关涉着传统学术的范式转向,又与中国前现代思想的曲折发展密切相关,具有鲜明的现代性指向。因此,学者往往喜欢追问:为何晚明洒脱、侈放的文化形态会被驯服、平庸而四平八稳的清代文化所取代?晚明思潮的终结对于中华文明又意味着什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往往会从顾炎武、黄宗羲等思想家的文化批判入手,将关注点聚焦于遗民身份、价值选择与行为方式等问题①。可是,正如王汎森所论,遗民的不赴夜宴、不入城市、不赴讲会、不结社等毕竟是一种消极的行为选择,他们并未建立新价值,只代表着旧文化精英的自我边缘化②。在遗民视角下透视明清之际的思想文化转型,往往会看到停滞、消歇或终结的特点。而欲更全面考察易代之际思想文化带有的延续性、创造性一面,就必须关注那些进入政治与文化中心的京城文人群体。他们入京求仕,成为新一代文化精英,首先意味着对新朝的接受。这就导致了他们复杂的情感体验与思想状态,也因此走出了一条与遗民不同的文化道路。本文拟着重论述清初京城文人在文化心态上形成了哪些新特点,心态的变化如何影响着一代士风,又如何改变了文人的价值取向,促成易代之际的文化转型,以及文人又如何在自我调整中形成了思想上的变革。 一、私人生活中的苦难叙事 易代之际,文人大多面临着“田则尽归于富人,无可耕也;牵车服贾则无其资,且有亏折之患”(戴名世《种杉说序》)③的困境。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进京谋生,从“沦落不偶之人”逐渐扩展到“缙绅子弟与素封之子”④。京城本应是谋富贵之地,可是观察文人入京之后的诗文,京城生活却是一番荒僻、苦寒的景象。 首先看他们的居处。清初京城施行满汉分居政策,大部分文人都居住在外城,地理位置和居住环境都相对不佳,偏僻局促是其典型特点。朱彝尊描述宣武门外下斜街的居所,感慨“地僻长稀过客谭”,家中什物亦不过“残书秃管杂劳薪”(《二月自古藤书屋移寓槐市斜街赋诗四首》其四、其一)⑤而已。施闰章所居亦是“支床依败壁,就地委残书”(《觅寓舍》)⑥的陋巷。冯溥感慨汪楫的新居:“僦居长安城,性情如畜樊。岂无花月夕,偪侧兴已阑。”(《题汪舟次新居》)⑦把蜗居般的生活感受写到极致。 京城的居之不易也体现在环境上,酷暑、严寒与风沙都是常见主题。汪琬的一段话很典型: 予在郎署十馀岁,每遇雨雪,则京师道上,马牛车驴相蹂践,中间泥泞逾数尺,左右冰陵如山濒,晨入署,辄有颠仆之恐。又尝奏事行殿,夜半抵南海子,风雪甚猛大,声发林木间,几于螔嗁鬼啸,镫火扑灭殆尽,迷不知路,旁皇良久,遇骑者援之,始得免。(《西郊泛雪倡和诗序》)⑧ 写道路拥挤、泥泞甚至危险,尤其是回忆南海子奏事一段,真给人以绝境之感。如此描写京城生活,超乎常人预期。夏季也同样艰难。宋琬感慨暴雨造成“千家百室无完庐”,又写“灾蒸羁束方郁陶”的暑热,以及蚊蝇骚扰时,“仇雠满眼驱不得,任其噆啮心如失”(《苦雨叹》)⑨的无奈。甚至常见的雨雪也会带来巨大不便,施闰章就感慨“东邻有马耻数借,蹇驴欲买无青钱”,因无钱买驴而只好步行,此时“天街雨后尤迍邅”(《徒步行》)⑩的泥泞街道就让他们行走更加艰难了。类似地,冯溥《膝痛行》《苦热行》《积雨叹》、施闰章《苦雨篇》《苦热行》《卢沟桥值烈风舆人飐飐欲仆》、汪琬《自五月至六月零雨不止桥署志感》、陈维崧《大水行》《长安老屋行》等作皆由气候、环境而抒发京城生活之艰难的感慨。如此,清初文人的居京心态就与晚明文人有了很大差别。比如屠隆尽管也抱怨京城的气候:“燕市带面衣,骑黄马,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鼻孔黑如烟突。人马屎和沙土,雨过,淖泞没鞍膝。”(《绮语》)(11)但是当他描绘京城生活的快乐时,却写得更为生动,也更加津津乐道: 时而燕客高堂,临坐前楹,赐馔大官,取酒都市。学剑秦陇,征歌吴越。朝出左掖,莫过屠中,醉蹋侠斜,回盼倡家。酒支千日,门有万里。五陵大侠,三河少年,探丸借客,蹴鞠六博。巨儒鸿士,轊日亘云,谈天雕龙,片语南金,咳唾成珠。虬须锐头,傀形殊相,方袍鹖冠,高标远韵。娟娟者子,翠眉鬒发,光辉照梁,清歌遏云。三三五五,洵美且都。(《与冯开之年丈书》)(12) 无论是聚会、醉饮、狎妓、蹴鞠还是士论、女容,流露出的都是对京城生活之时尚与享乐、文人生活之放荡不羁的欣赏与自豪,而对这种放纵生活的描写是清初文人很少涉及的。再如,袁宏道也曾写自己“一穷广文,骑高骨马,兀兀东华道上”的穷窘,又写“须眉皆冰,手足僵冷”的苦寒,看起来与汪琬、施闰章等无异。但袁宏道所写之苦,却正与其“方且挥毫命楮,恣意著述,每一篇成,跳跃大呼,若狂若颠”(《答王百穀》)(13)的狂放相对,而且他也坦陈所居京城的感受是“毕竟苦不胜乐”,因为“京师朋友多,闻见多”(《与陈正甫提学》)(14),生活还是十分愉快的。这与施闰章所写“腐儒衰晚”、汪琬自怜“拙官守”的状态完全不同。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可是文人居京的心态与精神世界却有了很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