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23)09-0041-13 一、问题的提出 关于鲁迅与顾颉刚的矛盾,以往读者仅从鲁迅的文字得知双方互有恶感①,而对鲁、顾交恶的原因,在百年鲁迅阅读、研究史上,鲜有专文探究。直到世纪之交,顾颉刚之女顾潮在为其父作的年谱和传记中涉及此事②,特别是《顾颉刚日记》《顾颉刚全集》先后在台湾和中国大陆出版③,读者才从中了解到顾颉刚一面有关鲁、顾交恶的说法。据顾氏日记,鲁迅与他结怨的原因是,“由于我告陈通伯(即陈源,笔名西滢,字通伯——笔者注),《中国小说史略》剿袭盐谷温《支那文学讲话》”④。此说引发公共空间热议,鲁迅与顾颉刚的矛盾、《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案一度成为热点话题⑤,并因文化政治立场不同,学术标准分歧,导致思想观点对立,甚至选边站队。由此催生了王富仁先生精彩的系列论文,将鲁、顾冲突作为现代中国文化转型诸多矛盾中的典型个案,从学术思想门派理路及个人学识、史识、胆识等多层面系统梳理论述⑥。此后,有关争论逐渐偃旗息鼓。 然而,争论热度降温,并不意味着问题全部澄清。鲁、顾交恶的首要原因是否确如顾颉刚所说,由于他告陈西滢“鲁迅剿袭盐谷温”,就是应做细致探讨的问题。王富仁是从现代文化学术思想的宏观视野廓清问题,对具体事件探析则基本从略;其他研究者的功夫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点:一是搜集原初资料,梳理鲁迅与顾颉刚交恶过程的线索⑦;二是将《中国小说史略》与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进行文本细读比对,在此基础上,将两书置于现代学术体制创建背景中,扎实探讨两书及其作者治学的异同⑧。这些研究是极有价值的。在讨论上述问题时,有关鲁、顾交恶的首要原因,有人认同顾颉刚所言⑨,并沿着顾颉刚提供的思路争鸣、探寻、解释。这里的问题是,顾颉刚“告陈通伯”“《中国小说史略》剿袭盐谷温”,其详情鲁迅如何得知?也有人不认同顾颉刚的说法,但对此一笔带过,并未深究⑩。而与此关联的问题是,此案中鲁迅和顾颉刚各自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和做法?虽有对《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事件相关史料的梳理,但尚欠缺深度分析。 判断鲁迅和顾颉刚对待此事的态度,需谨慎研判史料。鲁、顾有关此案的两类文本差别显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截然相反的写作用意与客观作用:鲁迅有关“抄袭”事件的言说,只有三次,都是公开发表的文章,前两篇是对陈西滢的回应,或曰笔战中的“反击”(11),后一篇是对此事件的总结,他等待了十年,才有机会做结论(12),而《鲁迅日记》不记,书信未提;顾颉刚涉及鲁迅抄袭的文字,只是日记和书信,生前从未公开发表过。鲁迅杂文是在没有言论自由的社会环境中公开表达个人意见,不能触犯权力禁令又得经受公众检验,所以必须事实清楚、逻辑严密、行文严谨。鲁迅有关“抄袭”事件的文字从未提及顾颉刚,可断定,对顾颉刚在此事件中的参与度或起到的作用,他并未掌握确凿证据,书信、日记都不提,可见也不怎么重视;顾颉刚日记则是在绝对安全状态下的私人书写,主观性强,直抒胸臆、少有顾忌、甚至罔顾事实也无所不可,然而顾氏日记又是准备日后公开的,明显以他人为读者。那么,依顾氏说法,陈西滢发布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流言来源于他,这当然可信;但据顾氏揣测判断鲁迅的态度,却未必可靠。本文认为,顾氏所言无疑是重要史料,但是,史料的真实不等于事实的真实。在《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案发生70年后,在摆脱政治意识形态干扰的当下,再来研究这桩纯属私人纠纷的旧案,其意义在于:通过客观解读原初史料,深度探察相关细节,分清夹杂于私怨中的公心,彰显鲁迅与顾颉刚在处理个人恩怨中的格局与气度。 二、顾颉刚言说的疑点 鲁迅文字中对顾颉刚的格格不入,是到厦门大学之后才出现的。在北京时交往不多,两人日记均记有几次正常来往。到厦大后,最初北京同去的几位“同室办公,同桌进食”(13)。不几天,《两地书》中鲁迅流露对顾颉刚的观感:“浅薄”“语言无味”(14)。同事二十多天,鲁迅就谈到两人关系的微妙:“这人是陈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现在一调查,则他安排的羽翼,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谓不问外事,专一看书的舆论,乃是全都为其所骗。他已在开始排斥我,说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并不想在此挣帝王万世之业,不去管他了。”(15)随着共事时间加长,了解越深入,鲁迅私信中有关顾颉刚的负面信息和评价越多。重要的事有二,其一,对章廷谦(川岛)厦大谋职,顾颉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16),鲁迅评价其为人“阴险”(17)。其二,厦大风潮中,顾对校长林文庆的态度为鲁迅所不齿,《两地书》称:“这里所要的人物,是:学者皮而奴才骨。他们却连皮也太奴才了。”(18)尽管如此,鲁迅并未公开自己的恶感,只是尽量少与来往(19)。所以,直至鲁迅离厦任教中山大学,顾颉刚没觉察出鲁迅“恨”他。 顾颉刚日记与书信多次言及的“由于告陈通伯”鲁迅“恨我刺骨”之说,是在得知鲁迅到中山大学,拒绝顾所引荐的教员之后,顾颉刚分析原因而得出的结论。研究者常引用的说法有三次,集中于1927年2、3月间。一、最早是顾氏1927年2月11日日记补记: 宾于告我,闻川岛言、鲁迅说,“宾于、式湘因为是顾颉刚荐的,所以偏偏不用。”他现在正托川岛觅国文教员。按,鲁迅对于我的怨恨,由于我告陈通伯,《中国小说史略》剿袭盐谷温《支那文学讲话》。他自己抄了人家,反以别人指出其剿袭为不应该,其卑怯骄妄可想。(20) 二、1927年3月1日日记,总结鲁迅之所以恨他,首因仍然是“揭出剿袭”: 1.揭出《中国小说史略》之剿袭盐谷温书。2.我为适之先生之学生。3.与他同为厦大研究教授,以后辈与前辈抗行。4.我不说空话,他无可攻击。且相形之下,他以空话提倡科学者自然见绌。(21) 三、1927年3月19日致容庚信: 因鲁迅在那边做教务主任,他因我指出《中国小说史略》的蓝本,恨我刺骨,时时欲中伤我也。(22)这都是事过之后倒推前因,并非事发当日的记述。顾氏如此归因,是因感到鲁迅的敌视而揣测,不是依据事实推论。这种揣测,无意中显露顾氏的心理:他原以为,自己在《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案中的作为,鲁迅不可能得知;直到从传言得知鲁迅与他势不两立,才觉出事情严重,而能解释这种严重程度的,必然就容易联想到暗中严重损害鲁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