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9992/j.cnki.1000-2456.2023.05.008 我们提出新诗的声音问题,是一个包括了新诗音乐性,不完全等同于新诗音乐性问题的概念。新诗声音,是一个以现代汉语为核心元素,包括语言的声、韵、调等文字乐感元素,语言的气势、顿歇、色彩、神韵等情绪内涵,词语的选择、语言的组织,语义的关联、声音的修辞等声音的表现技术,新诗的声音是现代汉语综合作用于人们感官的有意味的诗性艺术。传统诗歌的可歌性应该是诗歌的一个基本属性,后来歌与诗开始分离,可歌之诗谓之歌诗(乐歌),不歌之诗称为诵诗(徒诗),二者互为影响,诗与歌既分离,又结合,诗始终没有脱离可歌性。传统诗歌的歌性特征在新诗变革中发生了现代性转变。我们的新诗声音究竟发生了哪些现代性转变?与传统诗歌歌性特征有什么联系与区别?新诗还需不需要从传统诗歌中吸取营养?新诗声音的理论思考与实践出现了什么问题?如何重建新诗的声音理论与实践路径?这些话题都是关系中国新诗当下实践与未来变革的重要问题。 一、由歌的声音到说的声音 古代诗歌与音乐的关系紧密。《尚书》言:“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古代诗歌合乐可唱,经过音乐加工,有固定曲调的为“歌”,没有固定曲调的为“吟”。古人写诗填词,往往就在吟诵过程中完成,写出来的诗词基本合律,可歌可吟。古代诗歌中的律,主要体现为音乐的节奏和音律,语言的发音要符合音乐的节律,对诗歌的语言而言,要向歌靠拢,语言的音律成为附加的属性,诗人并不看重语言自身的属性。古代诗词的格律是属于音乐的音律,不属于诗歌本身。后来古代诗歌音乐失传与消亡,可是它的音律形式却以格律的程式“强加”给了诗歌,文人把它当成了诗歌的属性。 新诗的变革就是要把诗歌从古代诗歌(包括词曲传奇)音律化的格律或程式中解放出来。胡适倡导的文言合一、诗文合一、诗体自由的诗歌革命宗旨,就是要让诗歌从诗文对立的僵化的格律中解放出来,让诗人话怎么说,诗就怎么写,用白话口语写自由的诗,写言之有物的诗,写平民大众看得懂的诗,替代以韵律为中心的日益僵化的文言格律诗。郭沫若更加明确主张:“诗自诗,而歌自歌,歌如歌谣,乐府词曲,或为情感的言语之复写,或不能离乐谱而独立,都是可以唱的;而诗则不必然。”①郭沫若提出的诗与歌分离的观点,就是要确立新诗文体的独立性、合法性,不能让诗再从属于歌,让诗从歌的限制与依附中彻底解放出来。郭沫若主张的这样一种非音乐化诗学本体论,在后来戴望舒与艾青那里得到了响应与继续。戴望舒说:“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的、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子一样。”②这也是戴望舒对自己早期创作音乐性追求的一个告别。艾青也认为:“所有文学样式,和诗最容易混淆的是歌;应该把诗和歌分别出来,犹如应该把鸡和鸭分别出来一样。”③ 从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开始标榜他们的新诗为现代诗,而不是现代诗歌,现代诗是现代人用现代诗行表现的现代情绪,从现代派诗人后期转向开始,现代派诗歌逐步告别抒情传统,告别外在歌性,走向了追求内在诗意的智性化道路,卞之琳、废名、曹葆华、冯至等可谓代表,至40年代穆旦、郑敏诗群,把这个告别抒情、告别歌性的现代诗潮推到了新的阶段。在50年代,以纪弦为代表的台湾现代诗派,仍公开宣言:“诗是诗,歌是歌,我们不能说诗歌。”④台湾近40年来,均习惯称新诗为现代诗,而不称现代诗歌⑤。 五四白话新诗运动初期的白话新诗派,可以分为三种路向。一种是以胡适、周作人为代表的自由化、散文化诗学探索,明确主张诗与歌分离,打破诗文界限,主张以文入诗,诗文合一。另一路是刘大白、刘半农为代表的新民歌实验,倡导新诗与民歌的联系,破除传统格律的韵律限制,向民歌可吟咏性借鉴,把民间诗歌的开放自由、可歌性特色作为面向大众传播的途径。第三种是俞平伯、康白情为代表的实验,是改造古典诗歌(包括词曲),融合白话书面语乐感特点,走的是一条保留了较多传统诗词曲音乐特征的半韵律化道路。五四白话新诗运动开启的这样三条道路,成了影响近百年来诗与歌关系诗学讨论与创作实践的话题。新诗的三种诗学探究都涉及对传统诗歌韵律诗学的歌唱性、吟诵性的变革与改造的问题。 白话新诗运动之中,新诗界较多标举的是白话诗、新诗、自由诗,很少用现代诗歌、新诗歌。新诗要获得合法性认可,首先得是白话的诗,这个诗的特质是现代白话诗(不是古代白话诗)。五四时期,守旧派也并不完全反对白话新诗,但是仍然主张新诗要有韵,有声韵之美,以显示与文的区别。章太炎就认为:“我们要先确定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界限,才可以判断什么是诗。……诗以广义论,凡有韵是诗;以狭义论,则惟有诗可称诗”,“文学可分二项:有韵的谓之诗,无韵的谓之文。……凡称之为诗,都要有韵,有韵方能传达情感,现在白话诗不用韵,即使也有美感,只应归入散文,不必算诗。……诗何以要有韵呢?这是自然的趋势。”⑥新诗革新派,不反对新诗有韵,但是他们对诗的本质理解,不局限于韵,更加看重的是白话的诗性特质,主张诗的白话。俞平伯曾指出:“白话诗的难处,正在他的自由上面。他是赤裸裸的,没有固定的形式的,前边没有模范的,但是又不能胡诌的,如果当真随意乱来,还成个什么东西呢!所以白话诗的难处,不在白话上面,是在诗上面。”⑦那么,这个白话诗的“诗”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