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福利国家研究已经较为成熟,功能主义理论、利益/冲突理论、制度主义理论和文化理论(Ullrich,2005)①这四种诠释路径从不同角度论述了福利国家的起源与危机。然而,福利社会学始终面临着两个难题:一方面,长期以来福利国家研究都主要采用社会中心视角(陈周旺,2021),政治因素和国家的重要性相对被忽视;另一方面,现有研究倾向于将国家假设为“主体”和“行动者”,强调国家自主性、国家能力和国家结构(刘军强,2010)。不仅如此,福利国家研究往往以资本主义批判为核心,并聚焦于不同地域、不同历史阶段福利国家建设的理论与实践,很难看到以福利国家为核心议题的宏大社会学理论研究。 当代德国社会学家卢曼(Niklas Luhmann)以“无主体”的系统以及政治和国家因素为核心,阐释福利国家的缘起、演变和危机,为阐释福利国家提供了独特的系统论和总体性视角。福利国家是卢曼持续关注的主题之一。《福利国家中的政治理论》是主要文献。不过,该著作的主要目标并非分析福利国家兴衰,而是通过福利国家构建政治系统理论,因此福利国家论述散落其中,理论脉络需要重新加以挖掘。在《社会的政治》中福利国家也是非常重要的主题。此外,相关论述也见于卢曼的论文中(Luhmann,1987;Luhmann,2020)。目前,国内外已积累了少量相关文献(Poggi,1985;赵春燕,2010;Bachur,2013;李强,2021;Opielka,2003),推进了对于卢曼福利国家和政治系统理论及其关系的认识。在此基础上,本文将综合卢曼散落在不同文献中的福利国家论述,希望能够从社会演化、政治系统内部分化和功能系统之间的结构性耦合这三条主线出发,萃取和提炼卢曼的福利国家论述,探寻福利国家起源、发展和危机的社会系统逻辑。 正如卢曼所说,其所尝试的是要“生成一种理论,这种理论与不言自明的日常生活保持距离,且有意识地追求一种由更高水平的抽象保障的连续性”(Luhmann,1997)。卢曼社会系统理论不是关于现实世界的经验研究,而是一种高度抽象化和一般化的理论建构。因此,我们需要简要阐述卢曼社会系统理论的基本理念,以作为理解卢曼福利国家论述的基础。 一、社会系统理论的基本理念 卢曼是一名系统理论家和激进的社会建构论者(Berghaus,2011:30)。在他看来,我们通过观察者/区别获取有关世界的知识,而观察的核心就是形成差异。卢曼宣称:系统是一种差异,即系统和环境之间的差异(Luhmann,1984)。系统内部只有沟通这一种运作②。帕森斯认为系统就是行动,而卢曼提出系统就是沟通(Luhmann,2013:7)。沟通存在,系统和社会就存在(Luhmann,2000:16)。 在帕森斯功能理论的基础上,卢曼提出了功能结构论③,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第一,系统的功能而不是结构,成为卢曼分析的重点。卢曼认为系统结构是暂时凝结出来的,结构本身始终处于变动之中(卢曼,2009)。由此卢曼放弃了由帕森斯AGIL图式预先规定的系统功能,转而探寻如果系统中某一个已有功能消失,那么可以由哪一个功能来替代。因此重点不再是要寻找系统存续究竟需要哪些必要功能,而是确立不同功能之间的等值关系(Jensen,2003:194)。这就意味着卢曼从帕森斯的存续功能主义到等值功能主义的方法论转向(秦明瑞,2016;汤志杰,1994)。 第二,系统由观察者通过系统/环境这个差异而建构起来。系统的两个基本活动是运作和观察(Berghaus,2011:38-44)。在观察中系统/环境之间的差异被发现并被描述,并再次进入系统运作。卢曼进而提出了自我指涉/异己指涉(Selbst-/Fremdreferenz)(Berghaus,2011:38-44)的概念:一方面,自我指涉意味着系统在运作中不断指向自身,生产自身构成元素,即系统的自我生产(Autopoiesis)④;另一方面,异己指涉意味着系统的运作并非空洞地指向自身,而是关涉某一个被建构的对象。因此,系统既由于自我指涉保持着运作封闭性,又由于异己指涉而维持着环境开放性,在环境开放性和运作封闭性之间,系统实现了统一。卢曼的这种开放性系统理念使得系统理论从静态走向了动态,从而能够更加清晰地回应社会变迁论题。 进一步说,系统与环境通过结构性耦合(Strukturelle Kopplungen)联结。系统在运作中将来自环境的激扰转换为输入系统的信息(Luhmann,2013:86)。系统与环境之间的结构性耦合⑤具有高度选择性,不仅减轻了系统面对复杂环境时所产生的负担,而且强化(而不是限制)了系统的自我生产(Luhmann,2000:373-374)。因此,系统通过自我生产和结构性耦合这两种机制,不仅能够维持自身的持存,而且能够应对高度复杂的外部环境。 第三,基于系统/环境之间的区别,社会系统在演化中不断分化(ausdifferenzierung),将符合系统/环境差异的信息或扰动纳入系统运作,其他则归于系统的环境。于卢曼而言,现代社会的结构方式即为功能性分化,功能子系统根据特定的二维符码(如真/假、支付/不支付、法/不法等)在自我指涉/异己指涉两边进行规定,以确定什么是系统需要处理的沟通,并赋予这个沟通正/负符码值。例如,只有当某个沟通涉及真/不真这个判断时,才会被纳入科学系统的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