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自由主义的推动下,不稳定工作现象在全球范围内实现较大规模的扩散(Standing,1999;Kalleberg,2000),工作不稳定性也成为职业社会学理解劳动者地位的重要视角。不稳定工作的发展既与产业结构转型、数字化平台经济的发展密不可分(Piore & Sabel,1984;谢富胜等,2019),也与个体主义价值观念发生的变化有关(Bernstein,2006)。随着中国社会对灵活就业关注程度的提高,本土社会分层领域关于不稳定工作的研究也逐渐兴起(薛进军、高文书,2012;李骏,2016a,2018;石智雷等,2022;朱斌,2022),但这些研究大多关注“稳定—不稳定”工作者在客观经济地位上的差异。实际上,工作状态同个体对社会的态度密不可分,工作稳定性带来的态度分化同样值得关注。职业群体的社会态度会对转型时期的社会整合带来影响,其中,社会态度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个体对社会的信任度。 根据传统观点,社会结构是社会信任最主要的分析视角(Luhmann,1979;Zucker,1986;Seligman,1997),其依据是结构上处于弱势的群体往往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这种脆弱性使得他们难以信任他人。对于个体而言,劳动力市场结构是一种能够直接影响他们生存机会、塑造社会态度的结构形式,这也是本研究重点讨论的结构形式。现有关于信任的研究主要强调户籍分割、部门分割给劳动者带来的影响(胡安宁、周怡,2013;唐兴军、王可园,2014;王毅杰、丁百仁,2017),其主要机制在于劳动力市场分割(labor market segmentation)带来了政治参与及相对剥夺感等方面的差别。 与户籍分割、部门分割等不同,劳动力市场工作稳定性的分割是一种受制度影响、在实践中不断生成的分割形式(李骏,2018;朱斌,2022)。在特定时期,是否选择稳定工作可能只是劳动者工作价值观的体现,并不具备明显的“分割”属性;而在另一时期,不稳定工作则是劳动者人力资本不足带来的“无奈之举”。本研究试图在工作稳定性这一劳动力市场分割形式下,回答以下三个问题:其一,工作稳定性是不是一种能够带来信任分化的劳动力市场分割形式?其二,不稳定工作对于劳动者社会信任的影响,是否受制于就业市场的“结构约束”,即处于何种结构地位的个体更可能受到不稳定工作的影响?其三,工作稳定性这一劳动力市场特性是否呈现出结构化的倾向,即稳定工作与不稳定工作在社会信任上的差异是否呈现扩大的趋势?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基础 (一)劳动力市场分割与社会信任 谈论社会信任时,往往会区分两种类型的信任模式,即制度信任与人际信任(Luhmann,1979)。前者与降低社会交往复杂性的各种防御机制有关,后者更加注重彼此间的情感与了解程度。本研究主要关注的是人际信任。 个体所处的社会结构是影响人际信任的重要因素(Luhmann,1979;Zucker,1986;Seligman,1997)。“结构”的力量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宏观社会结构及变迁对个体人际信任的影响(Seligman,1997;敖丹等,2013;胡洁,2020;田北海等,2021);另一方面是微观结构特征对信任的影响,譬如,教育就是影响信任的微观结构特征,受教育程度对个体信任社会有着显著的促进作用(Paxton,2007;Borgonovi,2012;齐亚强、张子馨,2022)。 对于劳动者而言,劳动力市场分割制造的结构是影响劳动者社会地位的重要因素。劳动者处于不同的劳动力市场中,首要劳动力市场中的劳动者工作质量普遍较好,而次要劳动力市场中的劳动者工作收入较低、工作环境较差(Doeringer & Piore,1971)。这种物质条件的差异是影响个体社会信任的重要因素(Zucker,1986;Delhey & Newton,2003;王绍光、刘欣,2002;敖丹等,2013;胡安宁、周怡,2013)。在中国,有两种特殊的劳动力市场分割形式:体制分割与户籍分割。从体制分割的角度来看,私有部门与公有部门劳动者在一般信任上存在差异,在外资企业和私营企业工作的劳动者,其社会信任度往往会比公共部门中工作的个体更低(胡安宁、周怡,2013)。从户籍分割的角度来看,农民工群体在劳动力市场上处于不利地位。在外在压力与自身心理的影响下,农民工群体的社会交往范围局限于亲缘与地缘关系,人际信任水平较低(唐兴军、王可园,2014)。此外,农民工的生活处境与社会体验更差,这也影响着他们的人际信任(王毅杰、丁百仁,2017)。 就劳动力市场结构的分析而言,结构因素对于信任具有较好的解释力,但也存在一些问题:其一,劳动力市场结构往往是多重因素建构的,不同结构因素对于信任的影响存在明显的差异,如一些研究发现,自评社会地位与信任正相关,但劳动者收入的影响可能并非线性(王绍光、刘欣,2002);其二,劳动力市场结构本身也处于不断的变迁之中,同一结构的解释力也会随时间推移而发生变化,如市场化与信任就可能呈现出“倒U形”的关系(陈忱,2021)。总而言之,对信任基础的劳动力市场结构分析,可以纳入更多的维度,如个体所处结构的多维性以及结构自身的变化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