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0年开始,无数粉丝和普通网民见证或亲身参与了“内娱圈”①四十余位名气或大或小的偶像相继跌落“神坛”,沦为众嘲对象,商业价值短时间内迅速蒸发的事件。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当属郑爽代孕(2021年1月)、吴亦凡入狱(2021年7月)以及李易峰嫖娼(2022年9月)等社会性丑闻的曝光。“塌房”是形容这个动态过程的网络新词。目前,国内对“塌房”一词的研究仅停留在认知主义的层面,简略地归纳“塌房”的语义发展史的同时,却剥离掉它的社会情境。② 与任何对网络流行语和热门话题的结构主义研究一样,“塌房”可拆解为两个层面:一种事件化或媒介化的“现实”,以及它的语用学意义。问题不在于哪个层面更具有研究价值,而在于切入的视角。如果我们接受“事件”是个体自身“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③的观点,也就是说,并非任何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都可以被事件化,那么“塌房”得以成为事件的缘由,便内在于粉丝、网民或者用户看待现实世界的方式的转变过程中。这种认识论意义上的转变直接导致也几乎同步参与到新词语义和使用范围的迅疾变动中,比如“塌房”一词被挪用进新的场合或情境后,所指发生的转向、转化或转移。沿着这条思路,我们大致可以总结出一种适合解析所有网络流行词语的框架:某个新词的流行,不仅代表使用者与流行语所指即对象/现象之间生成一种新型关系,更成为使用者扩展这种关系,即对象/现象被事件化的社会形式。在这个意义上,“塌房”的确展现出粉丝/网民(使用者)对待偶像(对象)的新的情感方式和精神症候,单一的语用学分析无法揭示其中的变化。并且,由于“塌房”问题关乎偶像经济的运营,我们还需要顺着韩炳哲(Byung-Chul Han)批判新自由主义权力技术的路径,进一步思考新的情感结构的生成与“唯流量论”的资本权力之间的关系。非物质、非肉体的生产模式的诞生,意味着资本可以把精神而非肉体用作资源,来创造更强的生产力和更高的生产率。④所以,流行语的出现与大范围使用,多大程度上是资本收编的结果或者将进一步遭遇资本的收编,而演变成后者操控个体精神的权力技术,这一严肃而有些令人窒息的思考,在大众文化的精神政治学脉络中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从2020年开始,我们在新浪微博上以偶像“塌房”为关键词,追踪到45个相关话题。这45个话题下面标记为“热门”的帖子里总共发现约1.8万条评论包含“塌房”一词。以点赞和评论数量为依据,李易峰、张哲瀚、郑爽、吴亦凡、华晨宇等流量明星的丑闻的讨论热度排名前五。在对这些评论/帖子进行文本分析的基础上,本文不但试图梳理使用主体(粉丝和网民)将偶像“塌房”进行事件化的不同方式和历史进程,更尝试基于精神政治学的理论框架,揭示在国内娱乐行业呼风唤雨的资本,如何通过满足粉丝对性安全感的需求、治愈网民的精神症候等方式,让后者逐渐上瘾的流量逻辑和透明法则。 一、没有粉丝“建房”,哪来偶像“塌房”? 微博或微信自媒体最早使用“塌房”一词时指涉的对象是国内偶像。⑤此处的偶像已经专指那些日韩娱乐文化产业或模拟其运营方式打造的供特定人群消费的“商品”,如日本的AKB48或韩国的男生、女生团体。显然,这里存在一个藏匿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事实:若没有“建房”,哪里来的“塌房”!它要求我们在进一步回答“怎么塌”的问题之前,先要弄清楚,这个具有现实基础的“房子”是谁建造的?“产权”属于谁? 偶像“房子”的“地基”是其自身的可商品化价值,例如颜值、性格、业务能力等。当“地基”搭建好后,他们的“房子”要成型和稳固,离不开两个着力点的支撑:经纪公司的渲染包装与粉丝的情感劳动。然而,这两个着力点并不提供同等强度的支撑。粉丝的“打投”“反黑”或“控评”等“用爱发电”的集体行动,浇筑成偶像“房子”的“承重墙”,帮助偶像出道,实现其市场价值的最大化。粉丝情感劳动之为“承重墙”的隐喻意在说明,他们实际上是商品化的偶像的真正生产者。作为劳动者的粉丝不是斯迈思意义上的免费劳动力,相反,很多粉丝要付费生产,例如主动给少年偶像邮寄各类生活物资或学习资料,以保证他们的成长。偶像出道后,更要支付偶像商品化的机会成本,比如购买偶像商品链下游的各种周边产品。驱使粉丝加入新型的劳动队伍、替经纪公司付费打工的动力是什么?已有的情感劳动说⑥浅尝辄止,只关注粉丝面对势如破竹的消费主义所展现出的游击战一般的主动性和弹性,却对资本作用于粉丝情感/精神的运行机制视而不见。粉丝对偶像的爱,本质上属于一种出自本能、不容置喙的私人的爱:偶像的存在,填充了粉丝个体的情感空白,并予以着色。唯有一神论式的精神填充,才能预示欲望经济学⑦这个更广泛的商品化过程的高潮,也就是偶像“房子”的完工。它清楚解释了最初的偶像“塌房”事件,为何仅仅与偶像私下恋爱(或结婚)的真相被揭开有关。 2020年被自媒体和网民称为偶像“塌房”元年。这一年,从1月2日至12月25日,社交媒体用户一共目睹、经历或参与了18次重大“塌房”事件。上半年偶像的“塌房”,主要与偶像的恋爱、结婚信息被“曝光”有关,数量上占了1/3。偶像产业走向成熟的过程,陪伴了许多女粉丝的青春成长。粉丝亲手制造偶像在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他者形象,祈求他能像屋宅一般,给自己带来私密、排他的安全体验。这种“私密性”寄存着青春期爱情自带的禁忌感,而“排他性”既保障了“禁忌感”的延续和增强,也成为体现“禁忌感”的唯一方式。所以,很多女性粉丝宁愿偶像“出柜”,也无法接受偶像“出轨”。“出轨”将彻底粉碎粉丝“建房”所依赖的全部情感关系及其价值,引发全线“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