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23)04-0077-10 如果说笛卡尔首次将“我思”确立为哲学的基本原则和出发点,那么康德则率先从这一原则出发,发展出一套全新的、包罗万象的哲学体系。不过,与笛卡尔清晰平易的文风相比,康德关于自我的论述要晦涩和复杂得多。在笛卡尔那里,思维着的“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类个体;但在康德那里,“我思”被称作“纯粹统觉”,而“统觉的综合统一性”被视作“一切知性使用甚至于整个逻辑”及“先验哲学”都必须附着于其上的“最高点”(B 132,134n.)。①这种意义上的“我思”与现实的人类个体之思维活动之间有何关系,无疑是一个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更令人困惑的是,在康德那里,“我”不仅意味着“思维主体”,还意味着“被思维的客体”;作为思维主体的“我”是一个“理智体”(Intelligenz),而作为被思维的客体的“我”则属于现象界(B 155)。由于康德将自我理论纳入到先验唯心论的框架中,“我”的形而上学地位就成为一个问题。 尽管康德在多个文本中反复论及这一“双重自我”,但他始终未能对其确切含义给出清晰融贯的说明。直到在生命最后阶段撰写的《遗著》(Opus postumum)中,康德仍在尝试利用所谓“自我设定”(Selbstsetzung)学说来阐明双重自我的本性及其在先验哲学体系中的作用,但仅从相关文稿的极端不连贯性便可推知,康德在此处的论述仍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于是,“自我”的概念一方面可以说构成整个先验哲学的支点,另一方面又是这个体系中最神秘难解的疑团。 由于自我概念在康德哲学中的重要地位,对这一主题的研究可以说早已汗牛充栋。但既有的研究往往要么集中在“先验演绎”或“谬误推理”中的个别段落,而未能全面考察他的相关论述;要么篇幅冗长,让读者难免迷失在论证的细节中,而无法形成对康德在这一问题上的基本立场的清晰把握。②海姆索特(Heinz Heimsoeth)的经典研究在适中的篇幅内广泛使用分布在康德各部著作、手稿和学生笔记中论及自我问题的有关材料,并率先强调康德自我学说的形而上学维度,但却没有对康德学说中包含的问题给出任何批判性分析。③本文的第一个目的就是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尽可能全面而有条理地勾勒出康德关于“我”之本性的主要观点,并对这些观点进行批判性的考察。通过这项考察,笔者将论证康德关于自我的论述在根本上是不融贯的。④在笔者看来,美国当代哲学家柯思嘉(Christine M.Korsgaard)提出的“自我构成”理论,为我们理解康德的自我学说提供了一条清晰的、富有启发的线索。从这条线索出发,我们不仅可以认清康德自我学说的真正价值,而且能发现隐藏在其深处的一些关键问题。 在本节,笔者将依次考察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出版之前以及在“批判时期”的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中关于自我问题的论述,力求简明扼要地呈现出康德自我学说的基本内容。 (一)在《纯粹理性批判》之前的著作中,康德基本没有将“自我”当作专门的哲学概念加以使用。⑤通过1770年代的若干课程笔记可以发现,这时的康德可以说是理性主义形而上学的忠实拥护者。从“我”的单纯概念出发,康德认为可以推出灵魂的实体性、简单性、人格性、非物质性,以及理性、自由和自发性等一系列属性(25:10,244-245,473;28:225-226)。但“我”不仅用来指称理性灵魂,而且用来指称具身的人类个体。由此康德区分了“我”的两重含义:“作为人的我和作为理智体的我。作为一个人,我是内感觉和外感觉的对象。作为理智体我仅仅是内感觉的对象。”(28:224,28:265;25:13,245-246)此时的康德不过是在重复鲍姆嘉通(A.G.Baumgarten)《形而上学》(该书是康德授课时长期使用的教科书)中“理性心理学”部分的基本结论。⑥但他接下来在一份人类学课程笔记中引入另一种区分:“可以从两重角度来看待人,看作动物和看作理智体。作为动物,人能够拥有感觉、印象和表象,作为理智体,人对自身有意识,这是一切高级力量的基础;作为理智体,人对于他的状态和他的动物性有掌控力,就此而言理智体就被称作精神。”(25:475) 康德接下来用一些具体例子说明理智体对动物性的掌控力是如何体现的:(1)作为动物,人站在高塔上会感到害怕,但他的理智却告诉他无需如此。(2)人在做错事后会感到自责,这时进行责罚的是作为理智体的人,而受到责罚的则是作为动物的人。(3)按照动物性,人根据感觉是否舒适进行判断,而作为理智体,人根据善恶与否进行判断。(4)按照动物性来判断,万物绕着地球转,地球静止不动;按照理智体来判断则并非如此。作为动物,人们会将初升时的月亮判断为更大,但作为理智体人们知道月亮的大小是恒定不变的。(5)总之,动物性基于灵魂对形体的依赖性,而理智体则基于灵魂对形体的支配性,尽管二者之间存在冲突,但通过强制、自我控制和训导,二者终将实现和谐。(25:475-476)⑦从这些例子不难看出,康德在这里几乎完全在追随柏拉图开创的西方理智主义传统,而所谓人的二重性指的就是人同时具有反思的理性和直接的感性。对这一传统来说,康德最特别的贡献在于强调了自我意识对理性能力而言的基础意义,但至少在这个时期的课程笔记中,康德还没有阐明自我意识在理性活动中发挥作用的具体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