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1249(2023)02-0074-15 近年来,政治学界有关“现代国家”主题的研究成果蔚为大观。这些成果通常从两个角度出发阐述这一主题:一是把它作为一种研究背景,用于衡量各种微观主题的发展,如青年社会组织①、大学治理②、街道办事处制度③等;二是把现代国家自身作为研究对象,从一般理论、特定区域、特定国家、特定主题的角度加以讨论。④由此,人们对“现代国家”涵义的理解莫衷一是。时下,“现代国家”不仅成为学术研究的重要主题,而且成为中国国家建设的政治目标。如果对现代国家的基本涵义缺乏共识,不仅会妨碍学术研究的发展,而且将妨碍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进程。托克维尔在谈到“民主”概念涵义的混乱状况时曾指出:“正是我们使用‘民主’和‘民主统治’这些词语的方式,导致了极大的混乱。除非给出这些词语明确的定义,并对此取得一致,否则人们就只能生活在无法摆脱的思想混乱之中。”⑤在学术和实践意义上,现代国家概念的重要性丝毫不弱于民主概念。因此,厘清现代国家的涵义及其建构方式,具有重要的意义。承接这一问题意识,笔者就现代国家的涵义进行钩沉辨析,期待有助于澄清对于这一概念的认知。 一、“现代国家”涵义:社会视角 不论将现代国家设置为研究背景,还是设置为研究对象,都涉及现代国家涵义的界定。当前学术界根据“国家—社会”二分法,对于现代国家的界定主要沿着“社会”和“政权”(State)两条对立线索⑥展开:或者把现代国家看作社会选择的结果,认为国家满足了某种社会需要;或者把现代国家看作是国家政权进行暴力垄断、官僚制建构等的结果,政权似乎站在社会的对立面。其中,“社会”视角主要通过研究社会领域的某些变化、缺陷或需求来理解现代国家,国家履行社会所必需的功能,具有明显的工具主义特征。由于研究者把“社会”理解成个体权利、阶级利益、民族认同、政党目标等,因而形成不同的现代国家涵义。 “权利”维度通常把国家称作“公民国家”。这种界定一直占据现代西方政治学主流,以“社会契约论”最为典型。在现代国家的孕育时期,霍布斯、洛克、卢梭等启蒙思想家对现代国家的建立基础进行构想,设想出某种形式的自然状态,国家由此成为解决自然状态问题的工具。比如,霍布斯把自然状态设想成人与人之间的“战争状态”,国家成为逃避这种状态而彼此订立契约以保全生命的组织。⑦从表面上看,《利维坦》把绝对君主制看作最好的政府形式,个人必须绝对服从君主统治,但是,其中传达的寓意却是这种政权必须能保障和平、允许人民靠自己的努力致富。⑧与霍布斯不同,洛克把自然状态设想成自由但不放任的状态,自然法即理性起着支配作用,人们之间彼此独立和平等,任何人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健康、自由和财产。但是,由于人性自私和人们具有情感,很难保证人们都能公正地执行自然法权力,“公民政府正是针对自然状态的种种不足而建立起来的正当补救办法”。⑨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则建立在“人民主权”的基础上,这一理论也把国家看作是人们相互订立契约的结果。⑩霍布斯、洛克、卢梭等启蒙思想家表面上论述的是国家的形成,实际上是为形成中的西方现代国家奠定观念基础,提供理论解释。他们都把个体权利作为现代国家的理由和基础,从而为后来的自由主义国家观奠定了基调。 基于“权利”维度,现代国家建构是公民权利发展的结果。以马歇尔(T.H.Marshall)的学说为例,这一学说从18世纪到20世纪上半期英国公民权利(Citizenship Rights)发展经验的角度解释现代国家建构。按照这一学说,公民权利经历过三个发展阶段,每一个发展阶段都伴随着相应的国家建设成就:18世纪是民事权利(Civil Rights)的发展阶段,与之对应的是法庭等法律机构的发展;19世纪是政治权利(Political Rights)的发展阶段,与之对应的是国会和地方议会的发展;20世纪是社会权利(Social Rights)的发展阶段,与之对应的是教育体制和社会公共服务体系的发展。(11)以马歇尔的论述为基础,托马斯·雅诺斯基(Thomas Janoski)将公民的参与权利、公民义务等也纳入考察的范围,并将公民权利与现代国家建设之间关系的考察扩展到不同类型的政体,从更大的视野分析公民权利与现代国家之间的关系。(12) 这种以权利保全和权利发展为内容的现代国家定义遭到马克思的拒斥。按照国家与市民社会的二分法,马克思把权利细分成“人权”和“公民权”,前者是人之为人的权利,如生命权、平等权、人格权等,反映的是个人在市民社会中的生活状态;后者则是个体在政治领域中的权利,如选举权、监督权、受教育权等,反映的是个体在政治领域中的生活状况。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宣扬的那种表面上普遍、平等和自由的公民权,实际上最终是由市民社会中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决定的。“各个人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被设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些,……事实上,他们当然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13)马克思主义认为,生产资料所有制才是最终的决定力量,基于对生产资料不同占有基础上的“阶级”才是国家的本质:国家是社会分裂为阶级且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和表现,是统治阶级剥削和压迫被统治阶级的工具。(14)而所谓现代国家,本质上不过是资本主义国家,“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资产阶级共和国在这里是表示一个阶级对其他阶级进行无限制的统治。”(15)资本主义国家由于其自身培养的“掘墓人”而终将被无产阶级国家所取代。无产阶级国家的根本任务是发展社会生产力,为国家消亡准备条件。 基于“阶级”维度,国家是维护阶级统治的工具,具有“阶级统治”和“社会管理”两种职能,前者是国家的基本职能。军队、警察、监狱、法庭等暴力机器是阶级统治的工具,资本主义的现代国家建构主要体现在这些暴力机器的发展上。无产阶级国家重视对资产阶级的专政,但是,已经把社会职能放到重要的地位。在共产主义社会,由于生产力的极大发展,阶级和国家都将消失,现代国家从而也就完成了其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