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的抗美援朝书写洋溢着少见的清新与明朗,却也成为他搁笔半生、身心受难的前奏。在青年路翎的生命中,“例外状态”的战争渗透进日常,国统区的诸种怪象使其常有灰色之感。新中国成立后,他辗转南京、北京从事小说和话剧创作,屡遭批判与阻碍。直至他抵达朝鲜战场,前线的“敌我之分极其鲜明”①,敌人迫近的威胁促发了第三世界的强烈友爱,身处其间的路翎“虽说还残留着一些他以前创作的痕迹,但内在精神却已经焕然一新”②。那么,“新”在何处?“新”的契机又在何处?更幽微难辨的是,路翎始终力图在革命中包纳“个性解放”的精神任务,他开辟的新路毋宁说是从旧我中挣扎出来的,旧与新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是否可能涵容社会主义文艺的另一番图景? 1953年7月,朝鲜签署停战协定,路翎随后回国潜心创作。《初雪》的细腻抒情收获诸多赞美,《洼地上的“战役”》却引发两极分化的批评,路翎被冠以个人主义之名遭遇围攻。然而,仅从个人主义理解路翎可能窄化了问题,他仿佛“社会心理学家”③,其小说叙事颇具思想实验性质与政治哲学深度,并不只是胡风理论的图解,而与之形成“对话的喧声”④。《洼地上的“战役”》恰恰处于路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文学转折的延长线上,他在抗美援朝书写中调整了抵达共同体的起点与中介,将友爱等感性经验整合到社会关系的构想中。究其深层,他的未竟探索拓展了政治的涵容力,却也存在自身的限度,又叠合了越境带来的时空差,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规范之间存在不容忽视的龃龉。 一、伦理起点:友爱的共同生活 在抗美援朝文艺中,路翎的书写相当独特,不仅因其格外关注战争中的日常生活与心灵感受,更在于他对现代战争的独到见解,即“人与人之间的爱,这种由鲜血与生命凝结的爱,才是一种克敌制胜、不可征服的力量”⑤。《洼地上的“战役”》的感染力与争议点也源于爱,小说流动着各种形式的爱,相较于引发非议的爱情经常成为阐释的切口,颇具政治学意义的友爱往往被忽视。更复杂的是,路翎笔下的爱情不局限于浪漫爱,在后者与友爱的较量中延展了关于爱的本质理解,从而构成其思想路径的起点。 路翎对语词的理解与运用往往独具匠心,他的抗美援朝书写中多次出现的“爱情”一词也颇为独特。在《初雪》中,他写道:“车上的妇女们静静地坐着,小王怀里的孩子熟睡着,这一切都参加了这一场以意志和爱情来致胜的斗争。”⑥他还赞扬一位曾是朝鲜游击队队员的老太太,“她为了人们和自己做了许多许多,还要做许多许多,而一切事情里面都流注着她的爱情”⑦。他笔下的“爱情”接近于爱之本质,既包括欲望之爱,也涵盖自爱、爱他人乃至二者的统一。路翎在晚年回忆道:“朝鲜人民与志愿军是真正的、有着鲜血凝成的友谊,这中间也是生长着有意义的男女爱情的。”⑧可见,他将“有意义的男女爱情”作为友谊的一种特殊形式,赋予友爱以更高、更具涵括性的意义。那么,友爱为何如此重要? 友爱作为一种心灵感觉不仅蕴含着国际反殖视野,更作用于路翎主体精神的更新、文学创作的调整。在1949年前后的历史转折期,未完成性孕育着崭新的可能,却也意味着未知的风险,胡风和他的朋友们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理论的危机。路翎在致胡风的书信中写道:“他(欧阳庄)去工作前,我曾和他谈过两点:一,做实际工作,最好在厂里面;二,暂不谈文艺,关于这些问题,应先听别人的。我也准备如此。”⑨为在生活实践中提高创作水平,也为远离机关里的复杂人际关系与斗争批评,他经常深入工厂。尽管这看似符合“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⑩的要求,但这一要求呈现出阶段性的波动和反复,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当代作家经历的是再次全面的机构化组织”(11)。路翎急于深入生活的主张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引起领导与周遭人的不满。他的作品也被批评是“小资产阶级的主观的想象”(12),昔日好友舒芜还以《致路翎的公开信》痛陈“主观论”的错误,路翎的心境或许不甚平静。 1952年末,全国文协组织第二批作家深入生活,路翎获得奔赴前线的机会。他不满足于作为作家旁观一切,也主动拿起枪,融入部队的行进、战斗和工作之中。(13)他记录自己初次握枪时“说不出来地激动”(14),正仿佛一个新兵。有研究者指出,路翎借助作为“未经验者”的新兵王应洪注视麦田的视线,表现出与其他士兵所见风景的不同,由此描绘出新兵的特质及面貌。(15)路翎擅长把握动荡之际青年渴望融入集体,又不甘于湮没自身的愿望。在此意义上,《洼地上的“战役”》将“战役”打上引号,如此大词小用不仅意指小说人物的心灵搏斗,也可能意味着路翎自身的“战役”。进一步而言,朝鲜战地的友爱氛围也改变了路翎的主体精神,当不大熟识的战士充满同志的友爱、兴奋地欢迎路翎时,他理解到“在战斗里,人们中间能够产生怎样的友情,并且使我觉得,从纵深到前沿,我们这里是屹立着怎样的一种力量”(16)。从北京到朝鲜,路翎远离了劳心的人际关系,收获了单纯热烈的友爱。他在致胡风的信中写道,自己“和亲切的单纯的人们一起,无忧无虑”(17),他的情绪也为之舒展,想象出友爱的共同体: 但是突然在想象不到的地方,传来了胡琴声,出现了战士们布置起来的、安适的、家庭式的生活,于是这一片旷野马上就显出了新的姿态——它是热烈的,活着的,它是顽强的、深沉的灵魂在呼吸。(18) 路翎在《财主底儿女们》中曾创造出“旷野”这一颇具思想实验性质的异空间,蒋纯祖等人所处的积雪覆盖的空荡旷野正仿佛霍布斯笔下“人人相互为敌”(19)的自然状态,人与人相互搏杀、互不信任,关系脆弱甚至转瞬即变。然而,朝鲜战场上的旷野却显现出“新的姿态”,战士们“家庭式的生活”促使其由自然状态转向积极的社会状态,友爱共同体由此生成。其中,作为修辞的“家庭”颇具意味,家庭内部虽然存在等级秩序,但成员之间的“血肉联系”仿佛天然,提供了阶级纽带的原初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