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沈从文竭力从“信”出发,来改造自己的“思”。他在给别人的通信中,不止一次表达这样的心境:“中国行将进入一新时代,……传统写作方式态度,恐都得决心放弃,重新起始来学习从事。人近中年,观念凝固,用笔习惯已不容易扭转,加之误解重重,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搁笔。这是我们年龄的人必然结果”。①“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或因性情内向,缺少社交适应能力,用笔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② 1961年11月23日,沈从文与阮章竞、戈壁舟、蔡天心、江帆、安旗、华山、周钢鸣等一行,接受中国作家协会的安排,南下南昌、庐山、井冈山、赣州、景德镇、上海、南京,进行社会考察与调研。本来,他打算在这个活动期间把构思了两年多的关于张鼎和的小说完成,但是仍然陷于“事功”与“有情”之间的矛盾,无法动笔。有一天,沈从文突然豁然开朗,从另外一个渠道——旧体诗词——找到了协调“事功”与“有情”之间矛盾的突破口!祖国的大好江山、新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使沈从文激动万分,文思泉涌,在较短时间内,以古体诗的方式爆发出一批新时代颂歌,如《庐山含鄱口望鄱亭》《庐山“花径”白居易作诗处》《新栗里村》《参观革命博物馆》《井冈山之晨》《资生篇》,等等。从此,沈从文放弃了新诗,旧体诗词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此之谓沈从文发生在1961年底的“衰年变法”。 沈从文的旧体诗的基本走向是从“思”到“信”,从“有情”到“事功”。但是,他是否彻底抛弃了自我?是否由“信”遮蔽了“思”?是否以“事功”驱逐了“有情”?这值得深切剖析。 1951年12月25日,沈从文赴四川参加“土改”运动,在深夜研读《史记·列传》时,生发出“事功”与“有情”的思想: 中国历史一部分,属于情绪一部分的发展史,如从历史人物作较深入分析,我们会明白,它的成长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开的。东方思想的唯心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开!这种“有情”和“事功”有时合而为一,居多却相对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对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会中“事功”相背斥,易顾此失彼。③ 他还说:“想想历史上的事情,也就可以明白把有功和有情结合而为一,不是一件简单事情”,“政治要求这种结合,且作种种努力,但方法可能还在摸索实验,因为犹未能深一层理会这种功能和情感的差别性。只强调需要,来综合这种‘有情’于当前‘致用’之中,是难望得到结果的”。④他得出的结论是“事功可为学,有情则难知!”⑤“有情”的历史主要体现在文学。而在一个讲求“事功”的时代,“有情”文学是极为艰难的。沈从文在“有情”和“事功”两者之间竭力维系着平衡。在“事功”背后,“有情”的因素若隐若现。 “有情”的历史,有多重呈现方式。按照王德威的理解,沈从文调任历史博物馆,从事馆藏文献整理,进行服饰和工艺美术史研究,其实也是“抒情考古学”,他从事的服饰史也是“有情的历史”。⑥王德威说,“‘考古学’不仅意味着沈从文考掘一个已逝文明的物质文化与环境资料,也意味着他研究埋藏在时间废墟里的人的情感与种种想象;‘抒情’既指沈从文自我反思的诗情,也指他对中国人浮沉在时间之流的情感响应”。⑦这也正如沈从文的弟子汪曾祺所言:沈从文“为这些优美的造型、不可思议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艺发出的惊叹,是对人的惊叹。他热爱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对一件工艺品的孩子气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动”。⑧不过,我认为,《文化史诗钞》这一批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沈从文“工作”的一部分,是他进行自我改造的成果。当然,也不否定这是沈从文以这种方式体现他的“有情”的文学观,不过,这种“有情”成分,似乎太少了一点。 最能体现“有情”的,肯定是沈从文独特的文学方式。真正体现沈从文的“有情”,最突出的表现有两个时间点。第一个时间节点是1962年。在这一年,沈从文创作了长诗《白玉兰花引》以及未定稿散文《抽象的抒情》;第二个时间节点是20世纪70年代咸宁五七干校时期。他在诗性表达的背后,将“有情”潜藏在《七二年冬过北海后门感事》(1972)、《拟咏怀诗——七十岁生日感事》(1971)、《喜新晴》(1970)、《双溪大雪》(1970)、《双溪咏》(1970)、《拟咏怀诗之一》(1975)等诗作中。 先看1962年。 1962年6月底,中国作家协会安排沈从文去青岛休养,一直待到8月初回京。1931-1933年他曾经在青岛大学教书,青岛对于沈从文来说,是一个的特别值得怀念的地方。他在长篇散文《青岛游记》中说:“我一生读书消化能力最强、工作最勤奋、想象力最丰富、创作力最旺盛,也即是在青岛海边这三年。”⑨故地重游的沈从文,在1962年的青岛,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散文《抽象的抒情》和长诗《白玉兰花引》。二者可以作为沈从文文学观的互证。 在写作《白玉兰花引》的同一时间,他还有一首未竟稿《残诗》⑩,其中有如许诗句: 绿荫浓四合,同沾雨露均, 松古枝盘蹩,山幽鸟一鸣。 日月更代谢,倏忽三十春。 白杨堪作柱,红粉成灰尘。 如茵草坪侧,木马转不停, 童稚转盛年,盛年转成尘。 时变感人思,深思忧转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