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很少有人谈到《雪》可能暗含的“古典”。王蒙《〈雪〉的联想》(写于1963年夏)最后提到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的夸张,《水浒传》“风雪山神庙”和《红楼梦》“芦雪庵联诗”将雪与人物刻画结合起来的小说家笔法,以及东晋“谢家女儿竞写雪景的佳话,但大都不脱‘鹅毛’、‘吴盐’、‘柳絮’、‘梨花’、‘白银’——的状物套语”,所以鲁迅的《雪》“也称得上古今写雪的一段奇文了”①。 王蒙只是笼统比较,并未指明《雪》跟哪部古代文学作品有对话关系。最近有研究者指出《雪》中“雨雪之变”以及第二段“江南雪野图”,可能来自周氏兄弟熟悉的古代类书如《初学记》以及清人陈淏子所著《花镜》,但鲁迅写《雪》时已拥有丰富的现代科学知识,“对中国古典文学中‘雪’之源流的梳理并不能得出也不必得出《雪》之写作复归传统的反面结论”②。 至于《雪》的“今典”,首先自然是鲁迅对“江南的雪”“朔方的雪”的亲身感受与记忆。鲁迅生在江南,许多作品如《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都曾写到他对“江南的雪”的记忆。这些作品不仅述及江南“故乡”的雪,像《在酒楼上》还连带写到“朔雪”,这就不仅是《雪》的“今典”,也是鲁迅其他作品与《雪》有互文关系的“内典”了。《故乡》《在酒楼上》《孤独者》《祝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描写“江南的雪”,夹带着童年和少年的喜悦与向往,但更多用来烘托吕纬甫、魏连殳、祥林嫂和“我”的哀伤与枯寂。后一种意绪在《雪》中只是隐约其辞,而一旦联系上述“内典”,则鲁迅描写“江南的雪”时那股含而不吐的凄清低回之感就不难理解了。 但鲁迅创作《雪》时,“暖国”固然出于想象,“江南”也只是由回忆召唤而来,作者直面的只有“朔方”,他是由眼前的“朔方的雪”而联想和倒叙“暖国的雨”和“江南的雪”,最后又归结为“朔方的雪”。因此人们理所当然会更关注鲁迅在实际生活中对“朔方的雪”的感受。这也可谓《雪》的核心“今典”。 卫俊秀最早发现,在鲁迅1925年1月18日创作《雪》的半个月前,即1924年12月底,“北京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场大雪,晴后,就刮起了大风,十二月三十一日《日记》上,就这样写道‘晴,大风吹雪盈空际’”,他认为这正是“《雪》中所写的朔方的雪”,“可以作为本篇写作的自然背景”③。卫俊秀的敏锐观察也为后来许多研究者一再援用。 鲁迅1912年抵京,直至1925年1月18日写《雪》,日记中有一百多次记录北京的下雪天,大致从头一年的11月记到翌年的4月。记录方式不拘一格,或仅书一“雪”字,或“微雪”,或“微雪即止”“微雪即霁”,或“大雪终日”“大雪竟日”,或“雪积半寸”“积雪厚尺余”,或“雨雪”“微雨成雪”。甚至阴天“有雪意”,也记录在案。 北京时期鲁迅日记对天气十分敏感,“风”“月”“雨”“雪”“阴”“晴”都忠实地加以记录,并非对“雪”情有独钟。但有雪必记,也是事实。这也可见鲁迅写“朔方的雪”所依据的经验,不会如卫俊秀所说,仅限于动笔之前那一场大雪。 1924年入冬之后到《雪》完稿之前,鲁迅日记仅三次提到雪:11月18日“小雨,夜半成雪”,19日“雪”。也就下了一天加半个晚上的雪。十一天之后即30日,才又出现“雨雪一夜复雪”的天气,但次日便放晴。因此说1924年12月底“北京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场大雪”也有些夸大,只能说相隔十来天有两场雨雪天气而已。 但卫俊秀敏锐的观察还包含值得注意的另一点,即鲁迅在1924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较为详细地描写了雪后天晴的景象——“大风吹雪盈空际”。这一笔难得一见的展开描写,不像《鲁迅日记》在《雪》完稿之前另一处所谓“微雪如絮缀寒柯上,视之极美”(1913年1月15日),而更接近《雪》的结尾“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 当鲁迅在日记中写下“大风吹雪盈空际”这七言诗般警拔之句时,是否已经开始酝酿《雪》的创作了呢?恐怕未必,因为早在一年多前创作的《在酒楼上》就已经明确对比过江南的雪与“朔雪”了,“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一年多前的小说如此对比南北两地的雪,说明《雪》“绝非鲁迅一时看到雪景之后的即兴之作,而是他内心情感和思绪蕴积和沉淀后的结果”④。 创作《雪》时,鲁迅在北京已经生活了十三年,每年冬季都会遇到下雪天气,也都在日记中加以忠实的记录。“南人”鲁迅确乎养成了“惯于北方的眼睛”,这才是他创作《雪》的生活基础,也即《雪》的“今典”之一(此外当然还包括鲁迅对“江南的雪”的感受与记忆)。 总之,“《雪》里所描写的风景,都是鲁迅生活实感的归纳”⑤。在这一点上研究者已取得高度共识,区别只在于对“江南的雪”“朔方的雪”的寓意和寄托,人言言殊而已。 最近有研究者注意到鲁迅创作《雪》的前两天(1925年1月16日),发生了周氏兄弟“相遇事件”,由此推论周作人《雨天的书》首篇《苦雨》参考兄弟二人都熟悉的《初学记》《花镜》等古书提到的“雨雪之变”,在《雪》中已经转化为“雨雪之辩”。换言之,鲁迅是有意识地以“朔方的雪”自况,而以“江南的雪”比喻周作人,并由此升华出两种不同的人生境界。这可谓研究《雪》之“今典”的最新成果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