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的美意,2022年10月26日,该院语文学科教育硕士班的同学们围绕拙著《鲁迅文学的内面:细读与通讲》(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举办了专题读书会,列为“光启读书会”第30场。会上,同学们提出了十多个从先期阅读中整理出来的问题,这些问题有的比较具体,有的相对复杂,但大多互有关联,尤其集中于对书中尝试讨论的一些概念的理解以及针对研究方法和思路的质疑。这对我很有帮助。受邀回答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是一次难得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整理的机会,有助于促进思考,拓展讨论。为此,特将答疑记录稿整理如下,就教于读者。 一、钱理群·文本挖掘·狂人“候补” 首先讲狂人“候补”的问题。同学提来的问题说: 过去我们常听到《狂人日记》中狂人病愈候补和开头的文言意味着狂人反抗的失败,是一种消极的观点。但是您认为狂人“候补”是大哥提供的一种不可信的讲法,狂人实际是离家自立,转向了摸索自我存在之场域,是与以往不同的积极的观点。请问您产生这一思考的启发源自何处?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提醒我诚实地检讨和反省自己的知识观念和感觉的来源。 我说过,自己曾经长期对鲁迅是宁愿绕着走的。尽管如此,仍然读了不少鲁迅作品和鲁迅研究的成果。20世纪90年代初我读研究生的时候,那时风头正健的年轻学者,华东师范大学的王晓明老师、吴俊老师,北京大学的钱理群老师,这几位新出的鲁迅研究著作在上海的一般知识界(不限于特定的“鲁研”界)和青年学生中影响很大。其中尤其是钱理群先生,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很受“追捧”。我也不例外。回想起来的话,我很多时候恐怕是拿他的书做了思维训练的材料,来做一个对抗性的阅读的。在这个意义上,他的书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教材。那时候年轻气盛,常常对他的观点或者论述感到不服气。但也很可能就在这个过程中深受了他的影响。那时候我们的老师教育学生,常说“不要让自己的头脑成了别人思维的跑马场”,那么可能我是拿钱先生的著作做了“自己思维的跑马场”。所以今天借此机会,我要对钱先生表达歉意和谢忱。他的恩惠我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领受,且受益匪浅,但是自己明白这一点却领悟得太晚,可能直到现在,在思考怎样回答上述问题的时候,才更加明确地意识到。 现在来看,钱理群先生对鲁迅文本的锲而不舍的挖掘,实际上起到了转移一个时代的学术风气的作用。他是近30年来鲁迅研究中始终存在一个坚实的基本面的最有力的引导。我把这句话再重复一遍:我觉得,钱理群先生对鲁迅文本锲而不舍的挖掘,起到了转移时代的学术风气的作用,是近30年来鲁迅研究界始终存在一个坚实的基本面的最有力的引导。这里所说的“坚实的基本面”,就是论从史出,立足文本,致力于文本内部的挖掘。近30年来,鲁迅研究之所以还能够不断地推进,这是最基础的东西。可能在这之上或者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所谓新成果,还有许许多多引人注目的东西,每隔几年便会冒出一点新花样、新时尚之类的东西,但这些可能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钱理群先生作为一个榜样,他到现在仍在出版基于文本阅读的研究著作。对像我这样比较笨的人来说,他的学风是一个很稳定的存在,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示范。如果说我在“鲁研”领域里面最终能够指望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的话,那完全得益于他的方法和观念的影响之持久和坚定。所以今天,我想借这样一个机会向钱理群先生致敬。这是我首先要说的一点。 其次,20世纪90年代后期到21世纪初期,海外的鲁迅研究,尤其是日本的鲁迅研究成果系统地翻译进中国,这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研究。应该说,《〈狂人日记〉百年祭》这篇文章中提到过的学者,尤其是有商榷性意见的海内外的学者,都启发过我。 至于自己的观点究竟是什么时候成型的,现在不大说得清楚了。从接手“鲁迅精读”课程到现在,快20年过去了,过程中有一些什么样的想法没有及时写下来就难以追踪了。最初我或许也不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是将《狂人日记》读成狂人失败的记录,而且从两个层面理解文言小序的作用。一方面,认为它是针对保守环境的安全阀、用来抵消一部分来自保守环境的压力。作品的白话部分作为主体部分,发出了激烈的反抗、反叛旧文化的宣言,预期会对保守的文化和社会环境构成强烈冲击。为减缓这种冲击可能带来的反作用,加上一个文言的小序,预先交代狂气大发作之后的狂人的下落,仿佛是要以文言的工整安稳对冲白话的骚乱动荡。由此在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上同时构造了以不变应万变的装置,显示狂人在白话世界的狂言狂语,最终还是要被文言的安稳妥帖所收服。另一方面,我觉得它可能也起到了针对狂人这样的改革者做出提醒的作用:改革是很艰难的,随时有可能要付出重大的牺牲(比如作品里面提到的徐锡麟),先行者可能会被旧环境吞噬。狂人重新回到旧秩序中,意味着狂人的反抗并没什么实际效果,最终还是要就范归顺。以此提醒先行者:要把变革的艰难性估计得更充分些。 这是我最初的理解,也可能一般性的理解最多就到这个层次上了。但我后来认识到这些理解大概都只能属于开脑洞型的延伸型思考,也许能在鲁迅的其他关联信息中找到旁证,终究很难直接落实到《狂人日记》的文本层面,不能说是从作品中来的。就是说,我想可能是这样那样,想得很有道理,但在文本中是找不到依据的。所以在反复教课的过程中,会有进一步的思考和文本挖掘。我所做的事情是首先追求打通文言和白话两部分在文本上的关联,理清楚这两部分在事物的发展逻辑上的联系。具体如我在文章中谈到的,首先是白话部分狂人意识的变化,狂人从疯狂到觉醒的过程。他最后意识到自己也被裹在吃人者里面,未必不是吃人者中的一员,有这样的一个自我意识,再到结尾的“救救孩子”后面的省略号,最后回到开头的“候补”。在事物发展的逻辑上,这里面有一条环环相扣的意识线索,构成了串联文本的底层逻辑线。把握住这条逻辑线,再联系作者的身世背景,就可能展露对文本内涵的新的理解。事实上,文本逻辑与作者身世参照比较,两相之间的映射和关联非常清晰,可以认为狂人形象正是鲁迅本人的社会经历和思想感情的一种写照。鲁迅早期也有过激烈的反抗行为及意识;在现实生活中,他留学回来也要找一份工作,也要进入旧秩序中讨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狂人不仅映射了特定的某一个人,也是与鲁迅有相似经历的同时代人的共相,他代表的是清末民初的先觉者群体。像这样有了先进的思想意识的先觉者们,做了初步的反抗,碰到难题,认识到这种反抗不会起作用,或诸如此类的情况时,反求诸己,获得更充分的自我认识之后,再反身入世,会面临不同的选择和可能。如文中提到的徐锡麟,他实际上正是以候补官员的身份,去把自己当成一颗炸弹,埋伏在旧秩序中,寻找爆破的时机。所以狂人“候补”以后,他也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完全可能有意识去寻找,也能找到一条更好的革命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