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51(2023)03-0103-08 DOI:10.16216/j.cnki.lsxbwk.202303103 可以说,贾平凹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最具实验精神的作家之一。他并非先锋作家,却一直走在对艺术形式进行探索、实验的路上。在形式上,贾平凹早期的小说作品受中国古典小说、新中国成立之初的革命现实主义以及苏俄现实主义等陶染较重。在语言风格上,受孙犁、沈从文等人的影响颇深,充满了清新优美、秀丽灵动的田园意趣,颇具散文性与唯美化等特点。但贾平凹逐渐意识到,正是这些“辞章灿烂,情趣盎然,风格独特”[1]的评价及定位困囿并迷失了自我,使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特点与风格,并长期处于尴尬与悲哀的创作窘境。20世纪末,贾平凹开始正视并重新思考自己小说在语言与形式上的出路问题。他在《高老庄》后记中明确表示,将用“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而又鲜活”[2]的叙事方式取代优美、清新以及壮阔、华丽的语言及叙述方式。这是作家评判标准和审美趣味转变的信号,也是形成其独特叙事风格的前期蕴蓄、准备。随后,贾平凹在《怀念狼》后记中提到了自己未来小说叙述方式的基本路径及目的:“以物观物,使万物的本质得到体现”[3]。如何体现万物的本质?我们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作家今后所要采用的叙事逻辑与策略,就是选择对叙事对象进行“原生态”的描摹与呈现。而实现这种叙事构想,则必须通过对生活流程的细致描摹来完成。 《秦腔》的发表令人耳目一新,当然也有人认为是大跌眼镜。但不可否认的是,贾平凹终于摸索出具有个性化和独创性的叙事风格。在《秦腔》后记中,贾平凹将这种由日常生活的诸多“细部”支撑起的叙事结构,形容为“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4]518。南帆认为《秦腔》以“粘稠的液体”般的“细节的洪流”“开启了另一种叙述学”[5]。本文将贾平凹的这种叙事方式称之为“生活流”式叙事。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4]17,《秦腔》中的一句过渡性话语,点明了作家开始注重细部修辞的根本原因。贾平凹试图呈现的是外部世界,尤其是乡土社会细碎的日常生活。只有对细部密集、厚实而富有极大耐心的精雕细刻,才能真正植根于土地,呈现生活内部丰盈而繁杂的结构与肌理。或许,这就是张学昕所说的来自文本“细部的力量”。“这种力量可能来自一个小说人物的表情或动作,来自一个蕴藉了特别氛围的场景,一件生活中琐碎之事的回顾,来自一段充满浓郁日常性的话语,……它必然是文学叙事的精要所在,是触动心灵的切实要素或原点。”[6] 叙事方式的重新选择,意味着作家审视世界的角度与思维逻辑逐步发生变化或调整,作家的审美方式随之出现“拐点”。小说文本中那种偏重“描述”的话语方式、充满地域性的叙事语言以及闲话家常式的叙事细节等,共同凝聚成为贾平凹小说“细部的力量”。正是诸多“细部”的“暗流涌动”、聚少成多,才蕴蓄出贾平凹充满个性化和独创性的叙事风格。 贾平凹的“生活流”叙事,以自然流动的历史时间顺序展开叙述。因此,文本在整体上通常使用顺叙的叙述手法。在对细部的叙述中,常用插叙进行细节的铺垫与补充,偶尔也使用预叙。贾平凹“生活流”小说所呈现的,通常为叙事时间较短的小跨度叙事,通过细部的雕琢,加大了文本疏密度,放缓了叙事时间速度及叙事节奏。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着重强调了情节的连贯性与完整性,这意味着情节必须依附在长度较为适中,甚至宽裕的时间段中。而细节则是细小的事情或情节,这里的“细小”决定了细节短促而自由的时间跨度与灵活度。我们可以将贾平凹笔下的“年”与“月”视为情节所代表的连贯性与完整性,而“日子难过”则道出了细节描摹对于“生活流”叙事的必要性与重要意义,与此同时,也意味着对于情节连贯性与完整性的拆解。细部的精雕细琢,绕不开时间亘古不变与瞬息万变之间的碰撞与融合。我们可以从文本内部和外部两个层面对“时间”进行考察,一是历史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对比,二是叙事时间的速度与小说文本疏密程度的比较。我们分析叙事时间,更确切地是对叙事时间速度的考量,“叙事时间速度是和叙事情节的疏密度成反比的,……在本质上是人对世界和历史的感觉的折射,是一种‘主观时间’的展示”[7]。《秦腔》之后的大部分小说文本,充分反映了情节疏密度与叙事时间速度的反比例关系,这也成为贾平凹独特叙事形态的特点与关键所在。 细部描写的稠密与丰富,直接粘稠了文本的疏密度,加大了叙事的强度,叙事速度便会变得愈加缓慢。这就影响到了读者的阅读速度,细节密度越大,阅读速度越慢,读者的阅读惯性与阅读期待也会受到相应的冲击和打压。“事实上,众多日常生活的表象迅速地导致‘典型’的思想机制瘫痪”[8]。按照以往的阅读经验,我们掌握故事线索,依靠的是典型环境中塑造的典型人物,而西方现实主义小说传统模式中的情节铺垫、冲突与高潮,是最抓人眼球、最令读者期待的阅读快感所在。但从《秦腔》开始,贾平凹硬是与读者的阅读期待“较起了劲”,开始实施他在《高老庄》后记中要改造、征服并最终吸引读者的“计划”。贾平凹的这种全新的叙述方式,如农民般日复一日地耕种,“絮絮叨叨”地与生活对话,还原生活最原始、真实的状态与境况。一切看似可有可无,却在自在的“细部”中静静流淌着“无用之用”的价值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