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暧昧的规劝者与“真的人” 为构撰狂人劝大哥悔改这段话而借取尼采著作片断的做法,从一个局部透露出鲁迅创作《狂人日记》过程中所期待和预设的读者,并非一般的读者大众。正如他在《〈呐喊〉自序》所表白的,写这些作品的本意是想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但究竟能否起到这样的作用,会不会被误解,其实他自己也拿不准。当时,读过尼采作品并且对尼采思想有所了解的人,在中国已远不止一两个。《狂人日记》发表当年及随后两年,中国知识界和文化界甚至兴起了一波日渐升温的“尼采热”,京沪两地报刊上登载的尼采作品译文和尼采思想评述逐年增加。 最早刊发《狂人日记》的《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上,就登载着一篇辩驳尼采思想的译文《德意志哲学家尼采的宗教》,译者署名“凌霜”,是当时北大哲学系学生黄文山,译自美国The Outlook周刊当年1月23日刊发的一篇对芝加哥大学哲学讲师威廉·麦金太尔·索尔特新书《思想家尼采之研究》的摘编。而文前所附的“译者志”和译文本身,都基于同样明确的立场:对当时正被德意志帝国的学者们援引为论证发动世界大战的必要性和合理性根据的尼采学说,必须严加批驳。译文集中反驳了“尼采的宗教”所主张的伟大人物和强盛民族速须驾驭世界,弱者病者无须保存甚至当速自灭绝,即所谓强者自利、弱者灭绝的“惟我之哲学”。凌霜在“译者志”里还标举了克鲁泡特金力拨德意志学者谬见的正面申论:“生物及社会之进化,由互助而不由残杀,由诚正而不由谝诈。”①但《新青年》编者把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和凌霜的译文《德意志哲学家尼采的宗教》编排在同一期的用意,从1918年5月刊发到1922年12月鲁迅为《呐喊》作序,似乎并没有多少读者留神领会。 时至今日,即使在细读《狂人日记》的专题研究中,狂人在小说里信誓旦旦地沿用尼采为查拉图斯特拉设置的进化论框架,拿着以虫豸、猴子的比喻演绎超人的措辞,来劝解大哥这个段落,还是很容易被忽略或者被理解得过于粗疏。这个段落所处的第十节,是《狂人日记》篇幅最长的一节。它为什么长?因为它在表现狂人思想感情和言行举动的状态最激烈、最复杂也最艰难的场面。在整个《狂人日记》的情节流脉上,这一场面的描写,是制高点,也是转折点。为此,鲁迅把自己从青年时期阅读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他做过的翻译来看,或许他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最熟悉也最看重的部分仅限于序言)所形成的有关尼采思想的理解、认知和感悟,包括扬与弃、凸显与淡化、肯定与否定等都调动了起来,浓缩到了狂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旨在对大哥等人攻心夺志的一番急切倾诉中。 澳籍华人学者张钊贻通过细致全面的文本解读和比较,曾得出一个如其书名《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所称的总体结论:尼采的思想及其对海外的影响,存在前后相继但取向相反的两种走势,先出现的是崇尚个性、创造和文化的“温和派”,后兴起的是崇尚强人、强权、强暴的“强横派”;鲁迅对尼采思想的接受属于“温和派”,而这个结果,得自鲁迅对日本明治时期的知识界所传播、阐发的尼采思想的审慎选择,以及鲁迅从章太炎有关尼采思想的论述中所获的启示。对于《狂人日记》第十节中狂人规劝大哥回心转意做“真的人”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第三节查拉图斯特拉对众宣讲超人这两段话,张钊贻也做过辨析。在他看来,鲁迅把“超人”换成了“真的人”,“而‘真的人’在‘进化’的阶梯上比尼采的‘超人’低一级,显然更容易达到,也就是更现实,这就是小说不太渺茫的原因”②。但狂人和查拉图斯特拉这两段话更为根本的差异,其实还不是“真的人”和超人境界级别的高低,而是狂人和查拉图斯特拉这两段讲述在作品中赖以生发的故事情境和心理动因。狂人是在他已经确认自己所处的是一个遍布吃人者和吃人风尚的世界之后,面对着吃人成习的群体,在做从漆黑的道德谷底和罪孽深渊捕捞良知残渣和人性余烬的尝试。所以,狂人的规劝申说不仅字斟句酌,小心拿捏着设身处地、循循善诱的言词分寸和情理逻辑,而且始终流露着哀矜忧惧、物伤其类的痛切之意。查拉图斯特拉则是刚刚作别了一位劝他对世人不可轻信、更没必要馈赠太多的栖居林中的孤傲老圣徒,来到了林边的一个市集遇上了一群等着看走绳索表演的民众。至少在听到超人演讲之前,这群民众在查拉图斯特拉的意识里,还没有特别的过失或罪愆。也正因此,下山初试锋芒的查拉图斯特拉才会情绪昂扬首选调门最高的教做超人的主题,对他们大讲特讲起来,并且全程都贯穿着神谕天启般的强势语态。 故事情境明显有别,话语基调强弱分明,看起来颇为相仿的两场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的演说,其结果显示出截然不同的意味。对本来已深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立境地的狂人,规劝旁人的徒劳无功,反过来必定把他逼入自我怀疑的墙角,引发他的自我认同危机。而自带圣者光芒和先知段位的查拉图斯特拉,看到市集庸众浅薄狂妄、不识好歹的反应后,很自然地就会转而去相信林中那位高冷的老圣徒之前跟他说过的话,庸俗的世人不值得任何馈赠,只配得点施舍,而且就算施舍,也得非等他们乞求才能给。果然,他随后也就改了初衷,决定此后只寻找同伴,不再跟庸人、末人纠缠。究其本质,狂人对大哥的规劝是共罪群体内部的觉醒者谋求自救救人之举,它为的是解决狂人所觉察到的众皆“吃人”的问题,体现的是关乎社会伦理的症候判断和治愈方案。而查拉图斯特拉的宣讲却是外加给群众的道德召唤和道德律令,是要求人们不局限和不沉溺于末人孜孜以求的小确幸、小满足,迈向自我超越之路,实现个体德性的极度提升。在成为超人的过程中,无需顾忌也无法排除一个人“吃”别人或者一个群体内互“吃”的可能。但在狂人所设想的“一味要好”的成为“真的人”的过程中,个体欲望和各种系于一已所得的小确幸、小满足必然要被突破和超越,这也就意味着先要达到超人之境,然后才能成为根绝吃人可能的“真的人”。踏在个体德性超越基石上的超人,终究只能作为通往“真的人”所立足的绝无损人利己之念的社会伦理境界的一处中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