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乐队有一首歌,名叫《晚春》,它的歌词有些来历,据说是主唱刘弢有一年冬天在某旧货店的墨盒盖上碰到,上面的书法镌刻得诚恳又清雅,稍作分节,是这样: 哥哥你今回的北游 觉悟了生命的充实 领略了友情的真挚 社会阵场上的勇将 在轰烈的炮火中间 别忘却身心的和睦 奋勇呀然后休息呀 完成你伟大的人生 几年来,这些字句常常萦绕于心,以至于我决定把它当作一首诗来读。既然是诗,就应该有作者,而“懋德”的身份不难确认:它正是翻译家罗念生的本名。为了进一步证实它出自谁人之手,起头的“成辉”二字是另一条重要线索,在散文《打猎》里,罗念生提到他有一位亲友,被他亲热地唤作“成哥哥”①——“成辉”之外,“德辉”是祖父对罗念生自小的昵称②,因此想必这是一套家族中的堂亲或远房关系。即使不看人名,只从留下的文本索引,证据也会因为某些用词的习惯而隐隐浮现出来:“奋勇”,罗念生在《希腊漫话》序言里表示,学习古希腊文化,使人“更加奋勇”③;“和睦”、“人生”,《希腊精神》一篇,他则大受感召于希腊人“不过度,不走极端”的“健美的人生”。④事实上,通首诗所洋溢的温煦语感、心性,都能和他在相近时期面对亲近之人的发言那里取得对应。罗念生亦是早期新诗人中的一位,然而这一首并没有见于其全集,所以答案很可能存在两个方向:或者罗从未把它当作诗来看,或者,这是各种缘由的疏忽,而在新诗史料中遗落的作品。两者之间或许并不矛盾,尤其当从后来人的视角望去,在那些简朴的措辞之上,已经有一层慢慢累积起来的诗学阴影需要思量——认定这是一首佚诗,并且还是在新诗史风貌、精神维度上的少有之作,就是这篇文章想做的。 “晚春”不是原题,而是刘弢依据墨盒盖上“落款的时序”自拟,⑤年份是在1926(“十五年”)。回溯现代史,这恰好是北伐军将要起事的前夜,又如冯至感应的,一个“从那辽远的南方似乎有什么怒潮澎湃起来的时节”⑥,这一年罗念生二十二岁,因家道中落,刚从清华的自然学科转向文学,周边远近是闻一多、饶孟侃、朱湘等清华文学社同人,写诗的气氛颇足,笔墨抒写胸中块垒和家国主题的情形都不少见。《晚春》有些不同,也许正因为作者不抱有“诗”的先见和自我要求,下笔时,内容即转向明信片式私语,语气读来从容,调子豁朗而轻快,同时又保留了一定的同期新月派诗艺的整伤感。诗人是听完“北游”一番衷肠之后,才对成辉讲话的,这时,即使对面是兄长,年轻的他自有超出一般阅历的沉稳见识,目光的长远度越过社会,抵及人生,心智的幅度偏离预感中的炮火,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但分别触及了“奋勇”和“休息”。“伟大的人生”用于最后的定调,刚一出现,此间斜逸的各种茫茫伤怀均被回收,显示出一个青年人在特定时势下忠贞于生命的不二信念。由于“伟大的人生”落在这段话(这首诗)的结尾——一个终远处,并以“完成”进行其构想,所以反过来,这也只能是年轻作者的手笔。若单凭最感性的阅读,这段临别赠言(懋德以墨盒相赠成辉?)的情感浓度显然很难不被读者捕捉,“哥哥你”时心绪扬起,“别忘却”时交心嘱咐,再到两个“呀”的弥散……俨然一幅动荡年代里,两个青年人有“觉悟”、有“领略”,交谈起来也无丝毫自矜的热切场面。 交游诗本是1920年代一个时期内新诗的风气,《晚春》之热切,不同点在于,它尽可能剥掉了具体的事件和时空,通过心志的往还,将焦点集中在二者所共同朝向的某个命题,从而也构成一起可供联想与比拟的写作事件。有一样事实是,罗念生仅有的一部诗集《龙涎》的诗才并不令人难忘,《晚春》除了碰巧有十分动人的一面,其在可比拟方面的价值,显然也要远多于作为一首单纯的散失之作的价值。具体来说,这首诗中呼出的“热气”是两个人的,他们小心翼翼地对前方岁月表达一种相互砥砺的期待,思考已初步成型,同时,他们又稳稳据守着当下身为青年人的精神和感受力原点。比拟的第一例还是来自罗念生,如果懋德是他,成辉则可换成与他同岁、同学的朱湘,在1933年意外身亡后,懋德为他统共写下过十五篇纪念文字,其中不乏“死了也不死,是朱湘的诗”⑦、“无愧于这位良师益友、薄命诗人”⑧等字句,后一句既是对“领略了友情的真挚”的解读,更是写在半个世纪以后,在这里,时间仿佛已退隐,留下的是对“良师益友”、“死了也不死”的持续理解:相比于朱湘嫉世又暴躁的性情,罗念生的健美观显然处在另一面,不过,这种健美的稳定获得(他一生勤恳翻译、著述古希腊文学)是否有青年朱湘形象的暗中助推,也是可思量的,友人赴死不仅带来反面镜像,其《草莽》、《石门集》等集子里的诗,不也多数低和蔼转,在格律的方寸间尽力踱步么?只要我们把罗、朱二人看作不老的青年,这“青年”的精神内涵就仍有可挖掘的余裕。 只要我们把罗、朱二人看作不老的青年,这“青年”的精神内涵就仍有可挖掘的余裕 更适于联想的例子是冯至和杨晦。1927年,从北大毕业的冯至听从兄长杨晦建议,为着“认识社会”、“到艰苦甚至黑暗的地方”去“锻炼锻炼”⑨的目的(“社会阵场上的勇将”),只身前往哈尔滨教书。也是在这“今回的北游”,他写出了长诗《北游》。基本上,冯至在此扮演了一个如成辉般先行讲述的、内心也更伤弱的角色,当年寄给杨晦的书信中,常有“真是同死亡一样,不复有人生意义”⑩的沮丧发言。后来《北游及其他》自序写出,对应于慧修(杨晦)——这位“一生中有所向上”都与之分不开(11)的导师——“人生是多艰的”(12),他为自己涂画的一长串北地伶仃形象同样真切感人,重要的其实不是初入社会者流落他乡的孤苦,而是后面跟着的一段自剖:“虽然如此,但有时我也曾在冰最厚、雪最大、风最寒的夜里,独自立在街心,觉得自己虽然不曾前进,但也没有沉沦”(13)——再往后十余年,沉思中迸发十四行诗灵感的诗者冯至更为人熟知,但我以为,上面这段话也值得较多的关注,冰雪下的“没有沉沦”,可能恰是今后他“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在写作的某种“应然”风气盛行时转趋“实然”色泽的起点,起码,是一种可锻造的意志。1924年通信,冯至已经提到丁尼生“十年之久闭户的努力”留给他的深厚印象,(14)这比他初识给他的中期诗留下大量印痕的里尔克还要早两年(据他说,里尔克真正起影响是在1931年后(15)),换言之,一种“伟大的人生”的诗性远景此时已然启动,并逐渐地,和《十四行集》的写作状态,乃至后续一系列工作取得某种汇合。由此可见,青少的见解、心气,在发展性的写作生涯里的地位,特别是那种颖慧的诗学偏向,除却天才,并不都是可有可无的,反而需要被珍惜。《十四行集》有不少写得成功的地方,而它被作者追忆的缘起,尤其是行走在昆明近郊,“望着几架银色的飞机在蓝得像结晶体一般的天空里飞翔”(16)等场面,若是放到某种潜意识的或文学直觉的层面考察,却恰好跟《野草·一觉》里“飞机嗡嗡”、“轻微的紧张”、“窗明几净”的前二段内容取得了同构——须知的是,《一觉》中为鲁迅送来《浅草》杂志,令他略感欣慰的“一个并不熟识的青年”,正是冯至本人。“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十四行集·鲁迅》),冯至有意或无意地,以多年后更成熟的作品,回应了前辈对他的期许。这或许也意味着,就像“觉悟了生命的充实”不是一个绝对的完成时态(否则,“伟大的人生”便不再需要去“完成”),在某种宽泛的意义上,诗歌,当其作为开放的写作事件,尤其结合新诗发生的史要,其主体精神的原点,应当被追溯至新文化之初人们对“青年”形象的构想和设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