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各分卷主编基本都算得人。首当其冲的《建设理论集》,胡适作为主要当事人,“导言”开首就说:“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我们至今还不能有一种整个的叙述。”[1]而事实上,至少有关文学革命,胡适的叙事建构一直没有中断。《建设理论集》的“导言”,可以看作十多年前《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于新旧文学两面互换论述比重的新版。“导言”之后,专门作为“历史的引子”的《逼上梁山》,也可以看作《尝试集》自序的增订本。 胡适有他的自信。针对陈独秀所谓“常有人说:白话文的局面是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闹出来的。其实这是我们的不虞之誉……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2],胡适断言,“白话文的局面,若没有‘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至少也得迟出现二三十年”[3]。二人各有主张,此无法求证,可不具论。 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向被叙述为文学革命的起点,其中最为核心的就是“八事”。有关“八事”,胡适前后有好几个版本。按他自己的说法,最早于1916年8月19日给朱经农的函件中提出[4],随即10月的《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上刊载他给陈独秀的“通信”,也有同一版本的“八事”,只是稍多些附注。估算邮寄到刊发的时间,应写于给朱经农信后不几天。接着就是《文学改良刍议》上的版本,内容未变,顺序却进行了很大的调整。到《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除又有顺序调整外,为了映照新提出“肯定的口气”的“四条”,“八事”均改写为以“不”开头的句式。为清眉目,兹先简表如次(下页)。
这几个版本,内容无甚差别,只是顺序多有不同。《文学改良刍议》各条的排序,从感觉上说,颇为混杂。其实此前函件中的两个版本,却有着相当清晰的相互关联。前五条之末附注“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后三条之末附注“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有着明确的分类。 形式五条,首先是“不用典”,次条“不用陈套语”,“陈套语”是对“典”以外的语言要求。再下来两条,其实都是他当年热心做白话诗的原则,“不讲对仗”关于形式,“不避俗字俗语”关于语言。最后的讲求文法结构,则是全体性的总论。内容三条与此相类,“不作无病之呻吟”是约束“有我”;“不模仿古人”是避忌“无我”。最后一条“须言之有物”,则是总纲。 “八事”还在美国留学生朋友中传阅时,第一条“不用典”就受到挑战。“吾友江亢虎君”论证绝对不用典之不可能[5],也确实胡适自己函件中,都无以避忌。而到了陈独秀这儿,却是最后一条“须言之有物”遭到质疑。陈独秀的答言在大表赞同之余,直截了当提到他的疑虑: 尊示第八项“须言之有物”一语,仆不甚解……若专求“言之有物”,其流弊将毋同于“文以载道”之说。[6] 显然是为回应陈独秀的质疑,《文学改良刍议》将先前“第八项”一下子提到第一项,由此打乱了原来的规整秩序。胡适解释,他的“言之有物”并非“文以载道”,“吾所谓‘物’,约有二事”,即“情感”和“思想”,而“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7]。 陈独秀对“言之有物”所可能产生的“流弊”如此敏感,并一下子联想到“文以载道”,实在毫不足奇。陈胡都是安徽人,当时后期桐城派还是文坛最大势力。桐城派所标举的最有名最简洁口号,即方苞所谓“义法”,“义”指“言有物”,“法”指“言有序”[8],约略类今之内容与形式。而发端于韩愈的“古文”,衍至宋元明清民国,所谓唐宋派文章,实不止是文章一事,还有正统意识形态的一面。方苞“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9],正是桐城派的理想和准则。其“言有物”一说,乃与柳宗元“文以明道”、周敦颐“文以载道”相贯通。难怪陈独秀立即对此表示警惕。 胡适解释“物”指“情感”“思想”,绝非“文以载道”那个“道”。而陈独秀所指,显然在于“言之有物”和“文以载道”在思路上的一致性,也就是文学为某种功利目的服务。在他看来,“道”固不可以文“载”之,胡适所谓“见地,识力,理想”,尽管在内容上绝异于“道”,但就性质而言,同样不能要求由文学来承担。因而,《文学改良刍议》文末的独秀按语,所称赞仅是胡适“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宗”一点,而不及其余。此后在答他人的通信中,间接地回应了胡适的辩解: “言之有物”一语,其流弊虽视“文以载道”之说为轻……文学之文,特其描写美妙动人者耳。其本义原非为载道、有物而设……状物达意之外,倘加以他种作用,附以别项条件,则文学之为物,其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不已破坏无馀乎。故不独代圣贤立言为八股文之陋习。即载道与否,有物与否,亦非文学根本作用存在与否之理由。[10] 陈独秀对西方文学史有相当系统的认知。1911年初《神州日报》连载《欧洲文艺革新论》,其中有署名“仲”者,即陈独秀。连载内容截断在十八世纪末,首尾今已不可见[11]。四五年后,《新青年》第一卷第三、四号上的《现代欧洲文艺史谭》,大体可以看作续作。其叙述“欧洲文艺思想之变迁”,由古典主义(Classicalism)到理想主义(Romanticism),再到写实主义(Realism),最后到自然主义(Naturalism)的进化论路径,并强调“现代欧洲文艺,无论何派,悉受自然主义之感化”[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