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640 【文章编号】1003-8418(2023)08-0052-09 【文献标识码】A 【DOI】10.13236/j.cnki.jshe.2023.08.006 自我教养(Bildung)是德国古典哲学时期形成的富有人文精神和德意志民族特色的一种广义的教育理论[1],而基于“自我塑造”的视角将“自我教养”发展成一套以理想人性为核心的教育理论体系,则是由威廉·冯·洪堡完成的,追求“完满人性”“从整体上培养人”的自我教养理论自然也就成为洪堡思想体系的核心。在历史上曾熠熠生辉的自我教养理论体系对于审视当下教育问题、促进教育回归本质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为何需要重提洪堡的自我教养理论体系 教育因人的发展需要而产生,人是教育的主体。然而在高等教育快速发展的当下,大学教育正在沦为狭隘的“人力教育”,逐渐疏远人的精神世界,忘却了人的发展才是教育的目的,“成人”的智慧被作为工具使用,而未能作用于人的自我成长。大学会因此失去将人培养成人的卓越理想,沦为国家和经济社会的附庸。在国际范围内,出于对高等教育体系中日益凸显的“狭隘主义”“职业主义”等功利化倾向的普遍担忧,学者们希望能重新定义传统的教育理想,洪堡的“自我教养”(Bildung)作为审思现代高等教育的一种理论参照而得以被重新讨论。 然而,“Bildung”作为一个颇具德意志精神意志的教育概念,不仅深刻地镶嵌在德国的历史文化脉络之中,而且由于其蕴含的复杂理念也导致它很难在中国语境下找到完全对应的语词。为了和德语中常用的“教育”(Erziehung)相区别,中文学术界倾向于将“Bildung”翻译成“教化”。正如《德国文学百科全书》指明,“Bildung”和“Erziehung”作为德国教育传统中两种基本的思维模式,有着非常不同的意涵。“Bildung”的目标是实现个体潜在的和独特的能力,而“Erziehung”在本质上则与人的内在发展联系不大,更多地被视作对给定条件的接受和适应[2]。可见,通过不同的译法,用“教化”(Bildung)区别于“教育”(Erziehung)是必要的,显然前者的含义要比后者更加宽泛。不过,仅就“教化”一词的字面结构而言,它可能暗示着一种“上者施之以教,下者受之以化”的被动关系,这与“Bildung”重视人内在的自我陶冶存在一定的差异。而且“Bildung”作为一种人发展自身天赋和能力的特殊方式,它的旨趣恰好是为了突显个人主体性的重要地位。因此,若是统一齐整地将“Bildung”翻译成“教化”,可能会损害该词的核心内涵。 对此,我们不妨参考康德对“Bildung”一词的理解和用法。康德在“人必须成为他们自身”这一情境下使用“Kultur”(修养)一词,在阐释Kultur一词时,就有意地将Bildung与其进行连用,以突出Bildung首先是一种行为主体自由地培养自我能力与天赋的特有形式[3]。受康德的启发,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一书中,将“Bildung”定义为“人类发展自己的天赋和能力的特有方式”,以指向一种人格的造就和陶冶的意涵[4]。与此类似,雷蒙·威廉斯在编撰18世纪欧洲的社会文化关键词时,指出康德主要是在“人要成为什么”这一问题情境下来使用“Bildung”一词的,这意味着一种能够实现人类完美的自我教养才是“Bildung”的核心意涵[5]。此外,在中国语境下,“教养”含有养润“人性”的意义,自孟子将“养”关联于人伦后被确定下来,该词中蕴含的对人性的关注或者说促进人性发展的含义直到现今依然是鲜明存在的[6]。由此,我们认为相比“教化”,“自我教养”应是对“Bildung”更恰当的翻译,这既指明了自我教养的核心内涵在于对个体人性的关照,也体现了人处在一个主客体间辩证地、不断地相互补充的自我发展、自我塑造的过程当中。 而立足于“自我塑造”的视角将“自我教养”(Bildung)发展成一个系统的理论体系,则是由洪堡完成的。在洪堡的发展和推动下,“Bildung”逐渐从教育的工具和方法问题转向“如何从整体上培养人”这一价值和目的问题,并形成了一套以理想人性为核心的教育理论体系。不幸的是,在洪堡逝世后,经历了十年黄金时代的自我教养理论伴随着古典主义的没落迅疾走向衰落,直到海德格尔质疑教育越发功利性并创造性地提出教育应回归本质时,自我教养的本义才从历史的尘埃中被重新翻出,这也让学者们再次看到了洪堡自我教养思想的历史意义。到了21世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提出自我教养应该被作为本世纪的关键信条。因此,客观、系统地解读洪堡的自我教养思想无疑能够丰富对洪堡思想的理解,加深对德国教育理论的认识,以及回应当前教育在人类精神与国家政治之间存在的困境,为教育回归本质——关怀人的精神成长并成为引导人类文化进步的关键力量,提供有益的思想借鉴。 二、洪堡自我教养理论体系的历史分析 (一)Bildung词源探析 为了深入理解Bildung一词在目标、内容和形式上的特点,我们还需要对该词进行较为细致的词源探析。“Bildung”源自中世纪时期的古德语词汇“Bildunge”,最初被神学家应用在宗教语言当中,指依照上帝的形象来塑造个体的方法,即人通过自我观察和自我反省,逐步靠近灵魂中的上帝形象,最终使人具备神性而超脱世俗。因此,这一概念最初的产生伴随着浓厚的宗教意义。15世纪人文主义复兴时期,因为上帝形象逐步瓦解,欧洲开始向古老的时期寻求帮助,以德语为主要语言的国家将目光投向了古希腊。古希腊的Paideia理念强调人类能将自己的能力发展到极高的水平,追求真理、美和德性正是人类真正的使命[7],这为Bildung概念的发展提供了丰沃的思想养料。17世纪启蒙运动开始后,为进一步打破人类作为被创造物的神学观念,破除德国宗教氛围太过浓厚的状态,启蒙运动者使用Bilden(Form)和Bildung(Formation)这两个词,来推动自我教养从神学观念向哲学观念上的转变[8]。至此,经过近5个世纪,自我教养的内涵实现了从神性向人性的转变,神学的外衣在该思想逐步世俗化的过程中缓慢褪去,其中关于“人的自我塑造与发展”这一思想内核得到了保留与承接。对此,要厘清“Bildung”一词的含义,须明晰关于该词的探讨应基于18世纪德国的历史文化背景,因为直到这一时期,该词才被作为教育概念并获得其核心内涵,形成了日臻完善的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