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后人类(post-human)、人工智能(AI)等概念异军突起并向我们郑重宣告:人类已经步入一个万物皆媒的数智(mathematical intelligence)时代。媒介作为人的延伸已占据并主导了空间,并在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了一种隔层或座架,由此它已从中介变成了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换言之,我们不是在使用媒介,而是生活在媒介之中。甚至媒介已不是人的延伸,而是人自身的同构物。进一步说,当下的媒介观已不再是工具论,甚至也不只是认识论,而是一种数据存在论。按数据主义(dataism)的观点,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万物本质上并没有差别,它们都可以被信息编码,只是编码方式不同而已。 由此可见,数智媒介变成了一切符号资本的集合,且它通过信息—符码化的方式建构起了一种新型世界观。要理解这个世界观形成的哲学与人性根据,就需要从身体与符号的关系谈起。 一、身体知觉与符号二重性 毋庸置疑,人凭借身体存在于世界,身体又借由其肉体性与亲在性的感知来建立对世界的基本认知及自我确证,其主要途径则是通过符号编码完成对事物的命名、区分和关联等。在此历史进程中,身体的“先天整体性—混沌性”与“后天空间性—符码性”之间的矛盾天然地凝结在身体的轮廓与界面之上:一方面,身体界面具有非空间化的属性,即它不能被自身直观为“空间化的空间”(spatialized space),它只有现象学意义上的意向性或存在论意义上的对象化,正如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所言:“我的身体的轮廓是一般空间关系不能逾越的界限”,“身体的空间性不是如同外部物体的空间性或‘空间感觉’的空间性那样的一种位置的空间性,而是一种处境的空间性。”①另一方面,身体具有先天的混沌性、自足性或非符码性,即它生来并没有带着认知来区分事物,而是一种无前理解、也无须现象学悬置的纯粹整体,而符码则是人经过长期历史的生存、生产实践基础上衍生出来的知识体系与价值观念。 就身体与符号的关系而言,符号源于身体自足性向空间性的意向认知与实践绽出,进而言之,空间及其符码化都是作为身体存在的展开及其实现方式而形成的。而“非空间化”和“非符码性”的身体具有的模糊性、混沌性,似乎唯有通过意向性、空间性的认知与实践才能完成镜像、确证并实现自身,这种认识在中西哲人那里存在着一种虽被时空隔开却又遥相呼应的共识。 (一)命名:从“浑沌之身”走向“认知之身” 中国先秦哲学家庄子的“浑沌之死”寓言已暗示我们,“浑沌之身”(即宇宙混沌状态的身体化与人格化)一旦展开对世界的知性区分就必然造成对自身整体性的毁坏,“七窍”作为联结“先天”和“后天”的身体性、空间性界面与通道,是以牺牲身体的混沌性为前提的。事实上,“浑沌”就是宇宙的整体性所在,也是道之所在,“浑沌之死”本质上是道体之死。矛盾的是,虽然浑沌死于身体感知对世界的知识分别,但被知识所规范的认知世界却诞生于浑沌死亡的事实中。对于这种矛盾的揭示,道家始祖老子从“名”的角度做出更具辩证性的阐释:“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②在此,“天地”的“无名”就是整体的万物的“浑沌”,因为天地之初就是阴阳未定的混沌一片,万物尚未孕育,更遑论命名?而命名则由于人与万物并作于世界之中,以自身的五官或七窍的知觉能力区分事物的不同形态而形成的人类观念,故“名”为“万物之母”。从“天地之始”到“万物之母”的过程,就是从“浑沌之身”到“认知之身”的过程,但老庄更强调原初的混沌性,即便世界诞生于认知,但人依然要遵循道的整体性的观点而不能从人的认知分别角度观察世界,唯有离形去知才能与道冥合。他们的排斥认知、符码分别的主张从根本上是为了维护身体的混沌性、存在的纯粹性——这是一种先于区分又超越区分的生命态度和智慧;同时,他们也认识到,命名是使世界“世界化”的基本方式,人要按照道的方式存在就要进一步超越命名。“名”不过是“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③的器具而已。 (二)身体现象学:身体的含糊性与神秘性 在西方,胡塞尔(Edmund Husserl)的现象学是以批判康德(Immanuel Kant)的以探索人的认识能力及其界限为主题的理性主义哲学为起点的。他认为康德哲学是一种世俗哲学,因为它利用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而现象学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迄今为止有关我们与世界关系的一切人类认知悬置起来,回到认识之前的世界,即“拒绝向世界提供我们的同谋关系,以不参与的方式,以及不使这种活动发挥作用”④。这种“拒绝”与“不参与”的态度表明,现象学是一种让事物如其所是呈现自身的方法,而不是人为强加在事物之上的知识框架。承续这种运思方式,梅洛-庞蒂将其应用到对传统“身心二元论”的反思上,并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将身体视作“无深度的物质透明性”的观点,针锋相对地提出身体的统一性始终是不明确的、含糊的和模棱两可的主张⑤,并以此扭转了身心的悬殊地位,捍卫了身体知觉的混沌性、本然性和非符号性。在他看来,符号、语言以及知识的形成,只是身体“在表现”“在说话”,它们只是身体分泌出的“一种不知来自何处的‘意义’”⑥。这种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阐释正是身体含糊性的体现。此外,针对身体问题,尽管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认为“身体化”不能达至“存在的领会”,但他依然不得不承认并强调说:“身体性是最难以理解的问题。”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