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152/j.cnki.xdxbsk.2023-05-002 他心难题由来已久。自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家们一直为他人心灵之谜而苦苦思索。他们毫不怀疑自己心灵的存在,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每个人都能直接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活动,而且只有假定自心的存在才能解释关于外部世界的所有认识何以可能。可是,尽管一个认知主体可借助感官对包括他人身体在内的外在事物形成直接的认知,却无法对他人的内心有任何确切的把握。对于他人心灵,我们要么采取类推的办法“将心比心”,认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要么通过观察他人的言语行为来揣测他们的内心活动。但这两条途径注定都难以消除自心与他心之间的隔膜,最终无助于他心之谜的破解。尽管19世纪末叶兴起的实验心理学在科学地描述人类的心理状态和过程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对于围绕他心而生的哲学难题似乎也很难起到实质性的作用。 作为20世纪一位具有重大影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其后期哲学探讨中对心理学哲学倾注了大量的心力。他认为,他心难题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在语言的误导之下不当地假定了自心和他心的存在以及二者之间的根本区分,从而执迷于自心如何认知他心的难题。维特根斯坦极力倡导对一系列心理学表达式进行详细的语法考察,尽量充分地展示它们的不同用法,让人们看清它们最初是如何被使用的,从而还它们以本来面目,并以此从根本上消解他心难题。在他眼中,这一难题就仿佛是一个顽固的哲学病症,必须为之开出诊治的药方来。维特根斯坦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与此同时,对于如何准确把握他的思想,学术界也存在着激烈的争论。本文拟从他所提出的“甲虫比喻”入手,尝试弄清他是如何通过自己的语法考察来消解他心难题的,并在此基础上就相关的学术争论发表一点看法。 一、“甲虫比喻”及其寓意 在《哲学研究》§293中,维特根斯坦用到了著名的“甲虫比喻”: 现在设想每个人都对我说,就他而言他只是从自己的情况知道疼是什么!——假设每个人都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们称之为“甲虫”的东西。谁都不许看别人的盒子;每个人都说,他只是通过看他的甲虫知道什么是甲虫的。——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每个人的盒子里装着不一样的东西。甚至可以设想这样一个东西在不断变化。——但这些人的“甲虫”一词这时还有用途吗?——真有用途,这个用途也不是用来指称某种东西。盒子里的东西根本不是语言游戏的一部分;甚至也不能作为随便什么东西成为语言游戏的一部分,因为盒子也可能是空的。[1]153 这个比喻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可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读。我们知道,这个比喻出现在私人语言论证的上下文中,涉及从私人性与公共性的角度探讨语词意义的问题。具体而言,这里主要讨论的是像“疼痛”这样的感觉语词的用法。维特根斯坦在提出这个比喻之前写道:“如果就我自己而言我说我只是从自己的情况知道‘疼’这个词的含义是什么——那么就他人而言我不也必须这样说吗?可我怎能这样不负责任地从这样一种事例来进行概括呢?”[1]153维特根斯坦这里十分明确地提出:我们不能通过首先假定自己只能从私人的情形得知“疼痛”这个词指称什么,来推测他人是如何用这个词进行指称的。这是他关于如何应对他心难题的基本想法。 仔细分析下来,维特根斯坦这里主要针对的是以穆勒(John Mill)为代表的、关于他心难题的经验主义类比论证。而这一论证很容易受到怀疑论者的攻击:既然每个人都只能从自身的情形感受到疼痛并由此把握“疼痛”一词的意义,那么,在无法亲身感受他人的疼痛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可能推知他人是如何使用“疼痛”一词的呢? 维特根斯坦提出“甲虫比喻”,显然是想抛弃类比论证这种解决他心难题的思路,因为他认为这一论证是误入歧途的:我对“疼痛”一词的使用并非建立在对我的某个特定的痛觉的指称之上的,而这种痛觉就相当于比喻中的那只甲虫。维特根斯坦让我们注意以下三种情况:第一,每个人的盒子里装着不同的甲虫,有的是金龟子,有的是花大姐,有的是象鼻虫,还有的是屎壳郎;第二,每个人盒子里的甲虫都在不停地变化着;第三,有人的盒子是空的,里面根本就没有甲虫。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起谈论有关甲虫的话题。在谈话的过程中,“甲虫”一词会被频繁使用,但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保证这个词的每次使用都意指同样的东西呢?我们完全可以设想“疼痛”一词在其中被反复使用的一个语言游戏,在这里,这个词同样不是在相同的意义上被使用的。我们说的可能是不同的疼痛,这些疼痛或许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甚至在没有谁当下有任何疼痛的情况下,大家也可以热烈地讨论关于疼痛的话题。 在提出“甲虫比喻”之后,维特根斯坦紧接着又明确指出:“是的,我们可以用盒子里的这个东西来‘约分’,无论它是什么东西,它都会被消掉。这是说:如果我们根据‘对象和名称’的模型来构造感觉表达式的语法,那么对象就因为不相干而不在考虑之列。”[1]153由此看来,维特根斯坦用这个比喻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就像我们并不是通过向内看自己的盒子而确定“甲虫”一词与盒子里的东西之间的指称关系一样,我们也不是通过向自己的心灵内部窥视而确定像“疼痛”这样的感觉语词的意义的。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能依据对自身情况的这种不当设想去类推他人的情况,从而不能指望用这个办法去解决他心难题:“以自己的疼痛为范本来想象别人的疼痛殊非易事:因为我必须根据我感觉到的疼痛来想象我没有感觉到的疼痛。”[1]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