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511(2023)03-0039-11 近年来,学界在对赫尔德文化、历史、民族等领域的思想不断深入和扩展的同时,越来越关注赫尔德的形而上学思想,这一方面是因为赫尔德的形而上学思想为其历史、民族、文化等方面的思想奠定了本体论和认识论基础,另一方面是因为,人们愈发意识到赫尔德的形而上学思想对于构建历史主义致思方式的重要意义和原创性。赫尔德的形而上学思想,尤其是他关于“存在”问题的思考集中体现在他对康德先验哲学的批判中。但是,作为最早批判康德先验哲学的思想家,赫尔德的批判起初并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20世纪初,赫尔德最重要的英语传记作者克拉克(Robert T.Clark)重新介绍并评估了赫尔德的批判理论,①但相关的研究直到半个世纪后才开始兴起。目前学界已有从美学、语言哲学、人类学等方面展开对赫尔德批判理论的研究,②但从形而上学,尤其从赫尔德的“存在”概念出发的研究还较为少见。③ 本文基于《纯粹理性批判之元批判》(Eine Metakritik zur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这一系统性呈现赫尔德批判理论核心的文本,阐明他对康德先验哲学进行批判的思想背景,辨析赫尔德批判理论的基本立场和观点。本文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赫尔德批判理论兴起的思想史背景,分析赫尔德与康德展开“纯粹理性批判”的原因;第二部分论述赫尔德心灵哲学与语言哲学中的批判思想;第三部分围绕赫尔德与康德对“存在”概念理解上的差别,揭示赫尔德“存在”思想的独特性。 一、启蒙时代的“纯粹理性”危机 若用一个词描述西方近代启蒙运动的根本特征,“理性”无疑是最为恰当的,因为“‘理性’成了18世纪的汇聚点和中心,它表达了该世纪所追求并为之奋斗的一切,表达了该世纪所取得的一切成就”。④与其他时期不同,启蒙思想家理解的这个理性的独特性在于,它是一种剥离了情感、意志和其他认识要素的,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纯粹理性,思想家们认为通过纯粹理性可以发现世界的真理,并将之作为标准衡量一切知识和行动。这种思想倾向肇始于笛卡尔,并借由近代自然科学的兴起成为一种普遍信念。笛卡尔寻求人类知识的确定性基础,发现只有“我思”是绝对确定的,而“我思”的本质是纯粹的理性思维活动,因此纯粹理性本身成为不可怀疑的基础。笛卡尔为纯粹理性确立的权威在近代哲学的发展中不断被加强,并在莱布尼茨—沃尔夫体系中达到顶峰。随着自然科学取得越来越多的成果,启蒙思想家愈发相信只有通过理性才可以获得更多的知识,只有理性才能使人们摆脱宗教神话带来的愚昧和迷信,为人类建造最宜人的乌托邦,走向完满的自由。如此一来,纯粹理性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切事物自身合法性的地位只有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才能获得,纯粹理性俨然取代了传统的统对者,成为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然而,当思想家们不断地证明纯粹理性的最高权威时,纯粹理性却出现了危机,其原因:首先在于近代认识论的争论暴露了纯粹理性的理论困境;其次,建基于纯粹理性之上的机械论世界观,对心灵、道德和信仰产生了消极后果;最后,纯粹理性的内在批判本性要求其自身同样要接受批判。以上三点瓦解了纯粹理性的权威,从而导致了纯粹理性的危机。我们对之逐一分析。 首先,纯粹理性自身内部的理论困境集中体现为“本质”(essence)和“实存”(existence)的对立。根据启蒙思想家的看法,本质是事物的内在可能性,是事物存在的根据,首先必须有本质,才能知道事物是什么,没有本质,事物既无法存在也无法认识。在唯理论看来,事物的本质与纯粹理性具有同一性,它就是纯粹理性自身。因为作为事物存在的根据,本质必然是普遍和抽象的,它不包含后天的经验内容而只具有事物先天的思维形式。纯粹理性无论其内容(先天观念)还是形式(推理方式)都和本质完美契合,这印证了纯粹理性和事物本质的同一性。然而,尽管纯粹理性可以解释事物存在的可能性(本质),却这不足以解释事物存在的现实性(实存)。因为事物实存的原因不仅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这个事物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这些关系的依据不是纯粹理性而是感觉经验,缺少感觉经验便无法确定事物的具体实存样态。无论纯粹理性的先天观念和推理形式具有多么无可置疑和必然的确定性,都不足以保证来自外部的感觉经验具有同样的性质,这些离散的、不具备必然联系的感觉经验无法被纳入纯粹理性的系统中,因此实存超出了纯粹理性解释的界限。“本质”与“存在”的对立反映出纯粹理性对实存世界的解释失效:“纵观这场危机,其根源到不在于凡事出现要有一个缘由,否则其实存不可理喻,而是在于人们发现实存本身不合乎理性(不是本质)。”⑤纯粹理性在解释实存方面的缺陷,最终在休谟对因果关系的怀疑中彻底暴露,这一后果便是揭示了人类知识的大厦缺乏理性的基础,彻底动摇了人们对理性的信心,并导致了形而上学和纯粹理性自身的危机。纯粹理性从人类知识的指引者和奠基者变为了亟待被拯救的落难者。 不仅在理论上,纯粹理性的危机也体现在实践层面:以纯粹理性为基础的机械论解释模式严重威胁了人的自由、道德和信仰。机械论的核心是对事物进行数理解释,把事物拆分为一个个组成部分并对这些部分进行数学和物理式研究,最后把它们关联在因果关系中。机械论本质上是纯粹理性的世界观,它首先预设了世界存在着永恒的、普遍的理性结构,并且认为纯粹理性可以揭示这个结构。机械论编制了一张数理和因果的网,这个网上的事物以因果关系交织在一起,一切事物都在这张网中。机械论在解释自然事物层面获得了惊人的成就,然而,当它试图解释心灵、人和社会时,却出现了严重问题。根据机械论,一切结果都有原因,因此自由问题也要纳入因果关系中考察,但因果关系显然与自由是冲突的,因为机械论拒绝承认超出因果之外的事物,而自由在根本的意义上就是没有原因的东西,所以,完全贯彻机械论,人就必须放弃自由,以自由为根基的人类道德、宗教乃至整个精神领域都将岌岌可危。为了捍卫人的自由和尊严,思想家们将人的本性区分为两重:广延的身体,思维的心灵。然而这种把人分为两个不相关的实体,导致了身心二元的理论困境。机械论和二元论都不是令人满意的回答,“机械论摧毁了自由并且也无法解释诸如欲求这样独特的心理现象;二元论则通过设想一个超自然的心灵领域,把自然科学的解释模式限定在了物质世界”。⑥人们原以为心灵、道德和宗教能经由纯粹理性得到辩护,没想到理性不但没能维护它们,反而摧毁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