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204(2023)04-0072-09 一、问题的提出 什么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对此至少有两种回答：一种是作者署名为“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一书，另一种是亚里士多德通过《形而上学》这本书所确立的一门被称为“形而上学”的科学。严格来说，这两种回答都是错误的。现代研究一般认为，“形而上学”这一名称并不来自亚里士多德，而是来自其著作的编纂者罗德岛的安德罗尼柯。安德罗尼柯在编辑成册时将有关“第一哲学”的论稿放在物理学各篇著作之后，并称之为“Ta Meta Ta Physica”。亚里士多德对自己所探究的这门科学给出过多种不同的说明，但其中并不包括“形而上学”①。 尽管如此，“什么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这一问题仍然成立，并且具有重要的理论研究意义。对于这样一部由14卷组成的名为《形而上学》的著作，研究者们的一个自然倾向是，探究它们是否是有着确定主题和内在关联的文本，是否共同反映了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一门以确定事物为研究对象的科学，这也就是后世通常所说的“形而上学”。而在这里还存在着亚里士多德研究中长期面临的一个理论难题，即形而上学主题的统一性问题。这个问题还可以这样表述：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究竟是一门研究特殊存在者的神学，还是研究一般存在者的存在论？这一难题始终困扰着后世的注疏者和研究者，相关的争论不仅出现在古代(公元前1世纪—公元7世纪)注疏和阿拉伯逍遥学派的研究中，而且以某种方式出现在近代哲学和德国古典哲学的讨论中；对现代的亚里士多德研究者来说，该问题同样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在笔者看来，回答该问题的关键在于《形而上学》的B卷，作为计划性的一卷，该卷提出了形而上学需要探讨的一系列问题。据此，可以有这样的期待：B卷考虑的种种问题应该包括特殊的形而上学与一般的形而上学的关系，无论是以直接还是间接的方式，从而可以期望从B卷中得到一些新的线索，以表明亚里士多德究竟计划如何处理这一问题，并以此为线索去理解亚里士多德的具体解释路径。笔者认为，亚里士多德在B卷中为处理存在论和神学的关系提供了关键思路：本原和原因是实体，这不仅导向了进一步的关于实体是什么的研究，而且导向了实体如何是原因的研究。 二、形而上学的一个争论：神学抑或存在论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对自己所探究的科学做过多次表述，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表述有两处：一处在Γ卷，亚里士多德主张所探究的是作为存在的存在和那些就其自身属于它的东西的科学。“作为存在的存在”是指实体，形而上学普遍考察作为存在的存在，即存在论(1003a20-32)；另一处在E卷，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不同的存在者，第一哲学研究的是在存在顺序中首先出现的神圣存在者，既不运动又可分离的永恒的存在者，由于其神圣性，第一哲学又被称作神学(1026a12-17)。 由于亚里士多德对“形而上学是什么”的不同表述，在后世产生了一个经典争论：形而上学究竟是神学还是存在论。那么，对自己学说当中如此明显的一个矛盾，亚里士多德难道毫无知觉吗？面对第一哲学是关于普遍的，还是关于某一个种和某一类自然物的问题，他是这样说的： 这样，如果在那些自然的合成物之外，没有另一个实体，那么物理学就会是第一科学：但如果有某些不动的实体，那么这一门科学就会是在先的，并且是第一哲学，而且因为是首要的所以才是普遍的。而对于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研究，研究它是什么和那些属于作为存在的存在的也属于这门科学，既包括它是什么，也包括那些属于作为存在，就很可能属于这门科学。(1026a27-33)② 亚里士多德考虑到了特殊的形而上学和一般的形而上学两种观念的冲突，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在他看来，第一哲学的研究因其首要，所以是普遍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解释这个说法？古代注释者一般跟随亚里士多德的主张，不认为这是一个实质性问题，而主张形而上学是对神圣存在的研究；中世纪的注释者则开始关注并探讨这一问题。可以说，关于两种不同形而上学关系的讨论正是以E1的这段话为核心展开的[1]1-15。 实际上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特殊形而上学与一般形而上学、神学与存在论，这些说法并不能够准确地总结研究者们围绕“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是什么”展开的讨论。除了Γ1和Ε1这两处经典表述外，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其他位置(A卷、Z卷、Λ卷)也对所探求的科学做了说明：A2给出了原因论的描述，形而上学是研究某些本原和原因，即原初的、开端性的存在的知识，可以被称作智慧(982a2-4)；Z卷开头处提到全书的核心问题是“存在是什么”或者说是“实体是什么”(1028b2-4)；Λ卷把不运动又可分离的永恒的存在者这类特殊实体确定为不动的动者(1071b13-22)。基于不同卷次中对所探究科学的说明，我们可以采用雷亚利对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内涵的区分，它们分别是原因理论(AαB)、存在论(ΓEK)、神学(EΛMN)、实体理论(ZHΘ)[2]。《形而上学》对所探究科学的不同说法，并不是分别确定不同的探究，然后再思考这些不同的探究是如何被统一在一起的，而是应当将其视为同一个探究。这样一来，研究者们真正要做的不是如何简单地协调这些不同的表述，而是要说明亚里士多德是如何具体地处理形而上学的主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