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末期以来,美国犹太社团日益呈现出类似于美国社会总体的“文化战争”①的景象。围绕“谁是犹太人?”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一系列问题,美国犹太教正统派与非正统派之间出现了深刻裂痕和公开对立。在支持以色列、反击反犹主义等许多议题上曾向外部世界展示内部协调性和组织性、经常能以“同一个声音”出现的美国犹太社团,此时被称为“一个分裂的民族”。②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犹太教进一步呈现极化趋势,正统派(以超级正统派为主)与非正统派(以改革派为核心)群体之间走向深度分裂、高度对立和力量均衡,诸如“两极模式”“一个民族,两个世界”“两个犹太教”“部族内部的矛盾”等提法纷纷涌现。③由此,一些学者认为,当今美国犹太人是“双头怪兽”:一头向右,日益变得宗教上正统、政治上保守、狭隘、亲以,并经常与共和党和福音派联盟;一头向左,更倾向于自由、进步、世界主义。④与此同时,美国社会政治也整体上呈现极化趋势,突出表现为政党政治的极化。犹太教极化与美国整体的社会政治极化进程存在明显的联动共振、相互助长。 本文致力于探析美国政党政治与美国犹太社团之间在极化进程中的联动效应。鉴于美国犹太教群体的极化与美国社会更广泛的宗教文化领域的极化存在较为紧密的关联,故本文拟首先探究美国政党政治极化的宗教文化动力,进而评析美国两大主要政党在极化进程中对涉及犹太人、以色列议题立场的变化及其差异,以及犹太教不同教派相关组织对美国政党政治极化的不同认知和反应。 一 “文化战争”与美国政治的极化 早在20世纪末,关于美国社会政治极化加剧的讨论就引起了广泛关注。围绕“文化战争”“我们是谁?”“红色国家或蓝色国家?”等议题,美国不同的社会群体间掀起了有关道德标准、身份认同和国家特性的激烈争论,最突出的体现则为政党政治的极化。“党派极化深化是过去25年中美国政治最重要的变化”⑤。从“反恐”到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无不被卷入党争的议题。 (一)美国政党政治极化的加剧 在小布什就任总统之时,美国就已经出现了半个国家欢呼而另一半苦恼的局面。在当时的大选中,美国“蓝州更蓝,红州更红”,已经呈现为意识形态极化的政党政治体系。⑥但美国的两党精英中,仍然不乏能为对方接受和包容的成员,承担着两党沟通“桥梁”和“黏合剂”的角色。在20世纪80年代“里根革命”中转向共和党的“新保守派”,并不排斥民主党长期坚持的自由国际主义。以民主党副总统候选人身份参加2000年大选的参议员约瑟夫·利伯曼,是一名能为两党选民所接受的政治中间派。2008年角逐总统的共和党参议员麦凯恩,则经常越出党派界限特立独行,并与民主党重量级参议员克里、拜登等人交情深厚。 经历了奥巴马的两个任期,美国政党政治极化明显加速。自1994年到2017年,皮尤中心先后围绕10个议题进行了7次民调。结果显示,两党在这些议题上的差异在1994年为15%,2004年缓慢增长到17%,然后加速增长,到2011年达到26%,2017年高达36%。持中间立场的选民在两党都呈现萎缩态势:1994年仍然有36%的共和党选民持自由派立场,而民主党则有30%的选民持保守派立场。到2017年,这类中间选民已经几近绝迹,共和党员中宣称自己为自由派的只剩下5%,而民主党员中宣称自己为保守派的只有3%。两党选民之间的厌恶感也明显上升:1994年,亲民主党选民中,表示“不喜欢”或“很不喜欢”共和党的高达57%(其中“很不喜欢”占16%),到2017年高达81%(“很不喜欢”占44%);同样,亲共和党选民表示“不喜欢”或“很不喜欢”民主党的选民从1994年的68%(“很不喜欢”选项占比为17%)上升为2017年的81%(其中“很不喜欢”选项占比高达45%)。⑦两党党员相互为友的情况也已经非常稀少,身份政治的冲突已经进一步上升为“情感极化”。2016年的大选就是一场乱局,左、右两翼民粹主义迅猛抬头,两党建制派都受到重创。大选过后,美国社会撕裂,甚至出现了因政治立场而母子反目、手足成仇、朋友绝交的情况。 特朗普时期,美国社会政治进一步形成了“断层极化”态势,两党出现了政治联盟断层、意识形态断层和文化价值观断层。⑧共和党“特朗普化”,民主党则走向“桑德斯化”。1%与99%之间日益扩大的收入差距、中产阶级的持续萎缩,都使千禧年一代的自由派青年人直面黯淡的前景,对以华尔街为代表的资本主义严重不满,热情拥抱进步主义乃至社会主义思潮。左、右翼反建制派的民粹主义势力牵动两党进一步向相反的方向发展。美国政党政治加剧“部落化”,美国社会政治在多个维度严重撕裂、对立隔离和妥协失能。⑨两党均奉行身份政治战略,为自己塑造和展现不同的身份认同标签。党派政治极化从此前自发渐进的进程进一步变成一种有意为之的阵营划分和统治策略。党派归属已经成为影响公众政治价值观的最大因素,超过了年龄、种族、族裔、性别、教育成就、宗教归属等。⑩两党从精英到基础选民都呈现加速“两极化”的趋势。两党选民人口结构差异明显,共和党主要受到未受高等教育、福音派、白人、男性选民支持,而受过高等教育、不信教、少数族裔和女性选民更倾向于支持民主党。(11)两党几乎找不到共同之处,就连对哪些为“基本事实”此类问题也难以达成统一。(12)真相的判定更加依赖利益、情感和价值观倾向,结果就是虚假不实的信息四处泛滥。两党之间的任何辩论都会变成零和式的“部落战争”,民选官员的仕途往往受到各自党内极端势力的挟持而不得不迎合迁就。(13)党派归属相异的选民邻里为敌,表达政治信念实际上变成“宣战”,许多人在大选前避免与其他人谈论政治。2021年2月的一项民调显示,大多数民主党人视共和党人为政治“对手”,而大多数共和党人则视民主党人为“敌人”。(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