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两年来最费思考、用力甚多的一篇文章。它围绕当代中国的一位重要诗人欧阳江河,阐述了我对当代汉诗之理论和创作的主要意见和建议。我是超派别的。对于我的评论对象,既有批评,也有赞扬。批评起来,不讲面子,赞扬起来,倾注真情。我的唯一出发点是学术,而不管派别。此文在征求各方朋友建议之后,几经补充、修订,终于呈现如今这等模样,美丑对错,敬听方家教诲。 一、关于“读不懂”,为什么老话新说 按照常理,一般地说,诗歌阅读中遇到“难懂”或一时“不懂”等,是十分自然的现象。为什么诗歌阅读中会“难懂”甚或“读不懂”?其中原因,牵涉到好多因素和方面。譬如,一、历史和时代因素——当代人读古诗,特别是当代中国人读古代中国人用古体和文言写的诗,就要克服时代差异和语言(古文和白话)差异;二、地域和民族因素——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人们阅读对方的诗歌,需要克服它们之间(如中方和西方)的差异所造成的障碍;三、社会文化因素——古今文化的不同,中外文化的不同,会造成阅读障碍;四、特别是其中审美文化(审美习惯、审美趣味、审美修养等)的差异,会造成阅读上的各种障碍……可能还有其他许多因素。 上面所有这些因素,都会集中表现在读者和作者两个方面——读者和作者的社会文化差异、历史传统差异、学养学识差异,特别是审美修养、审美习惯、审美方式、审美趣味的差异等等,会造成阅读上或大或小的障碍。作者和读者,写诗和读诗,这是永远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分开的一对难兄难弟。克服这种障碍,需要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共同做出努力,互相接近、互相弥合,以便在二者之间能够铺设心灵交流大道,达到互相理解、互相沟通。 作者和读者,有一个历史的互相创造的过程。广义地说,作者通过他的诗,创造出懂得诗的读者;同时读者也通过他的阅读创造出适应他阅读的作者。特殊地说,甚至每个时代或每个时期的作者,通过他们的诗,创造出该时代该时期的特定读者;反之,亦如是。譬如白话新诗诞生,与“旧时代读者”的阅读发生剧烈冲突,遭到林琴南、辜鸿铭为代表的一批“旧时代读者”的谩骂和攻击;而白话新诗也创造出自己的“新时代读者”——虽然在开始的时候,有的人也觉得新诗“晦涩”难懂,但逐渐地,他们习惯了新诗,喜欢上了新诗。再譬如,20世纪50年代“共和国诗派”(贺敬之、郭小川、公刘、闻捷、邵燕祥等)创造出共和国时期的读者,他们习惯了并且喜欢上了“共和国诗派”的作品;但是20世纪60年代末以至70年代“朦胧诗派”的诞生对“共和国诗派”进行了革命性冲击,而“共和国诗派”的“老”读者,面对“朦胧诗”却常常说“读不懂”。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和审美实践的前进,渐渐地,“朦胧诗派”创造出自己的读者群,他们不但读懂了“朦胧诗”,而且喜欢上了“朦胧诗”——到现在,大多数人都可读懂“朦胧诗”,很少再说“朦胧诗”读不懂了。更加特殊地说,某个著名诗人甚至可以通过他的诗创造出自己的读者,如郭沫若,如闻一多,如徐志摩,如艾青……通过他的诗歌创作,创造出一批自己的读者,用今天流行的一个词——粉丝。反之,这些读者也影响着作者的创作。 总之,作者和读者,写诗和读诗,互相创造,互相沟通。即使开始时“不通”,随着实践的发展,渐渐地也沟通了。因为,那时一般认为阅读时的“不通”“不懂”,可能是暂时性的,诗人们也总是希望自己的诗能够被人读懂,并且乐于让人读懂。据我所知,过去虽然有人抱怨一些诗读不懂,却几乎没有人认为诗就应该读不懂,也不会对这种应该读不懂的理论加以宣扬、倡导。 但是,近几年,“读懂读不懂”这个老话题遇到了新情况:有人认为诗歌可以且应该“读不懂”,并对这种理论主张三番五次宣扬和倡导。 此人就是我一向十分喜爱、非常尊重的诗人欧阳江河。 前几年我在凤凰网上看到欧阳江河接受凤凰网记者胡玲采访时的一次谈话①,他明确主张诗歌可以“读不懂”,有的诗歌就应该“读不懂”。而且他以自己的诗为例,为自己的诗设门槛,不希望有很多人读懂他的诗,且为此沾沾自喜,他以许多人读不懂他的诗为荣。他还在多个场合倡导这种“读不懂”的理论,并且赞扬这种“读不懂”的诗歌。欧阳江河还在与记者谈话时说:“诗歌是你一定要读懂的吗?好的诗歌……有时候,它只给你一种语言的感受。这就好比音乐。比如某个音乐家的四重奏,你听不懂有什么关系,它就是打动你。再比如,鸟儿在歌唱,你能听懂它在唱什么吗?你能做的只有联想。然而,从人化的角度去理解鸟语,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这有什么关系呢?它打动你,让你沉浸在莫名的感动里了。又比如,鱼在水中游,你能懂这有什么意思吗?而它让我深深感动了。很多时候,最美的最神秘的事物,它就是一个发生,无须你去弄明白它确切表达了什么。我们不会因为听不懂鸟的歌唱,看不懂鱼的游泳,就不去听鸟语,就不去看鱼游了。可我们何曾给予过诗歌以鸟和鱼一样的特权?”②欧阳江河还说:“诗歌最深奥的内核,是‘不为交流’,这不是诗人的傲慢,而是因为诗歌本来就不是交流的产物。”③而且,欧阳江河好有意无意将诗歌神秘化。他在2013年与傅小平的对话中说:“很多时候,最美的最神秘的事物,它就是一个发生,无须你去弄明白它确切表达了什么。”又说:“在我的理解里,最好的诗歌总是包含了人类心智最成熟的部分;而诗歌的奇异之处,还在于它给心智之成熟添加了一点不可知的、不可说以及一点迷惑。”④ 诗无达诂,说诗有“不可说”的“未知”的因素,在理;但说诗包含“不可知”的部分,神秘化了。2022年,已经九十四岁的美国著名学者乔姆斯基在他的新书《我们是谁》中说:“如果承认神秘主义的公理,那么就不能以我是否理解来作为判断事物是否存在的标准。排除神学的考虑后,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来表述洛克的思想,那就是:他认为大自然有些特质对人类而言是无解之谜。牛顿对此并不反对。他不断寻求以某种方式来避免得出物体可以超距相互作用这一‘荒谬’结论。他推测,无处不在的上帝有可能是导致万有引力相互作用的‘非物质媒介’。但是如果没有实验证明,他就拒绝‘虚假推测’,所以他只能走到这一步。牛顿最杰出的批评家莱布尼茨认为,无接触的相互作用是‘不可思议的’,牛顿认可这一看法,但不认可莱布尼茨所说的这是一种‘不合理的神秘特质’。牛顿认为他的原则不是神秘的,‘只有它们的根源才是神秘的’。他希望这些根源能用物理术语来诠释,意思是指机械论哲学或类似的术语。由于没有做到这一点,牛顿主张,要是能从现象中归纳出一般原则来,还‘能为我们揭示所有有形事物的行为特质是如何遵从那些明显原则的,那将是哲学跨出的一大步,尽管这些原则的根源还未被发掘’。”⑤在这段话里,我们要特别注意这几句话:洛克“认为大自然有些特质对人类而言是无解之谜”;但是,牛顿认为“如果没有实验证明,他就拒绝‘虚假推测’”。同时,“牛顿认为他的原则不是神秘的,只有它们的根源才是神秘的。”我理解,说“大自然有些特质对人类而言是无解之谜”,即人们通常的所谓“神秘”,是合理的;但是,依牛顿的思想:这所谓“神秘”,不是说他的“原则”(万有引力)以及尚未认知的事物是“神秘”的,而是说它们的“根源”,即“第一推力”,是“神秘”的。其实,难道真有所谓上帝的“第一推力”?这确实“对人类而言是无解之谜”,即“神秘”;然而按牛顿的“原则”,“未知”并非“神秘”。联系到本文关于“神秘”和“未知”,应作如是观:诗歌之所谓“神秘”,只是说它尚且处于“未知”状态,尚且处于未被“领悟”的状态,这时,人们常常说“诗无达诂”,说它难解、多解乃至不可解;但是诗歌面对尚未被“领悟”和尚且“未知”的对象,并不等同于它面对永远不可知、不可领悟的“神秘”对象;诗人和诗歌理论家不应将尚且“未知”、尚未被“领悟”的对象神秘化,相反,诗人和诗歌理论家的职责之一,是揭秘和解密。而且好的诗歌创作,就是探索人生之“未知”、揭示人生之“未知”,是将“未知”变为“可知”或“已知”,是将尚未“领悟”变为可以“领悟”——总之诗歌是要去神秘化。欧阳江河却将诗歌“神秘化”,追求诗歌的这种所谓神秘状态,提倡诗歌可以而且应该永远停留在“未知”状态,也就是“神秘”状态。这是不可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