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玲与工人及工人运动之关系 提到丁玲小说中的人物,人们就会想到莎菲、梦珂、丽嘉、陆萍等知识女性和张踏鼻、钱文贵、程仁、张裕民等农民形象,贞贞、黑妮这两位农村女性形象也让人印象深刻。至于她笔下的工人形象,人们熟悉的并不多。事实上,丁玲写过工人题材的小说,如《法网》《诗人亚洛夫》等,也跟别人合作写过工人题材的剧本《窑工》①。在《韦护》《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一)》《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二)》等作品中,也涉及工人运动的内容,只是不太受人重视。在中国知网上,以“丁玲”和“工人”做篇名或做关键词检索,结果是0。丁玲工人题材的重要作品《法网》在中国知网上只有一篇研究论文,从中不难看出,有关丁玲与工人问题的思考和研究,近乎空白,这与丁玲研究的整体水平是不相称的。丁玲自1922年2月离开湖南到上海平民女校开始,就一直辗转生活于上海、南京、北京等大城市,直至后来到西北解放区。在这些大城市生活期间,正是中国工人运动高涨、工人在政治舞台上发挥重要作用的时期。作为一位关注社会、关注民族国家命运的知识分子,不可能不关注工人运动。丁玲在平民女校的时候,就参与过支援工人罢工的行动,她说:“我在这学校(指平民女校——引者注)时,浦东各纱厂女工有一次大罢工,学生们参与这件事情。我们在马路上募捐,出去为罢工做宣传,鼓励工人们,并解释他们取这个行动的理由。我们从一群女工走到另一群,但因为言语不同,和他们说话是很困难的,我们有几个不得不请翻译。女工得到学生的支持,感觉很警异,对我们很感兴趣。”②她还自称,“于一九二二年加入无政府党,我是七个湖南少女惟一加入的人”。③而当时,无政府党人跟共产党人一样,也重视发动工人罢工,有时还跟共产党人合作,但他们的影响要小得多。丁玲所说的这次浦东纱厂大罢工,发生在1922年4、5月间。在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领导和支持下,浦东日华纱厂工人大罢工并得到其他工厂的声援,参加罢工的工人达到3800余人,“前后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艰苦斗争,在经济要求方面获得了重大胜利”。④工人罢工期间,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了罢工后援会,丁玲参加的应该是后援会的活动。这是丁玲第一次与工人密切接触,后来在小说《韦护》中,信仰无政府主义的丽嘉,去过浦东纱厂,还想到纱厂做一名女工,这些描写就是丁玲这次经历的再现。参加左联以后,丁玲开始有意识地向左翼文学靠拢,在题材上寻求突破,试图去写工人、农民等劳苦大众,但这对丁玲来说是十分困难的。她出生在一个封建大家庭,对农民的苦难缺乏了解;因年幼失怙,懂事以后就随母亲在城市中辗转谋生,没有机会接触真正的工人和农民。她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我也不愿意写工人农人,因为我非工农,我能写出什么!我觉得我的读者大多是学生,以后我的作品的内容,仍想写关于学生的一切。因为我觉得,写工农就不一定好,我以为在社会内,什么材料都可写。”⑤“不愿意写”主要是不了解,“我要写一个农人,一个工人,对于他们的生活不明白,乱写起来,有什么意义?”⑥但左联是一个严密的政治组织,对盟员的创作有着明确的要求。1931年,左联发表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中突出强调了文艺大众化问题,在题材方面,特别指出:“作家还必须描写农村经济的动摇和变化,描写地主对于农民的剥削及地主阶级的崩溃,描写民族资产阶级的形成和没落,描写工人对于资本家的斗争,描写广大的失业,描写广大的贫民生活,等等。只有这些才是大众的,现代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所必须取用的题材。”⑦作为左联盟员,必须严格执行这一决议,所以丁玲自1931年开始,在题材上出现明显转向,工人、农民开始出现在她的笔下,《法网》《水》等作品,成为转向的重要标志。尤其是《水》,被称为一种“新小说”诞生的标志,尽管在今天看来这一说法未免过甚其词。在主编《北斗》期间,丁玲有意推介出自工人之手的作品,扶持工人作家,在回复一位工人作家的信中,她写道:“……很希望你更努力下去,如若你有其他稿子,都可以寄来,我一定为你看,或许还要为你修改一点的。”⑧她在有意培养真正的工人文学作家,在这方面,她确实做了很切实的工作。尤其《北斗》杂志组织的关于“创作不振的原因和出路”的讨论,极大地扩大了左翼文学的影响,也指出了左翼文学存在的问题。在这次讨论的总结中,丁玲呼吁觉醒了的青年作家“决心放弃了眼前的,苟安的,委琐的优越环境,而穿起粗布衣,到广大的工人,农人,士兵的队伍去,为他们,同时就是为自己,大的自己的利益而作艰苦的斗争”⑨,这不仅是在要求别人,也是在要求自己。 左联不只是一个文学组织,它经常组织盟员参加飞行集会,到工厂、高校去演讲,组织工人罢工等。在这个过程中,丁玲和工人有较多接触,但她与工人之间的隔膜还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消除的:“在三十年代,知识分子要到工人当中去很不容易。我去时总换上布旗袍,平底鞋,可是走路的样子就不像工人,很引人注意。再说,人家都是互相认识的,你到那里去,左右不认人,又不像从农村来走亲戚的,只能到跟自己有联系的工人家去坐一坐,谈谈他们的生活”⑩,这种走马观花式地深入工人生活,恐怕只能了解一点儿皮毛,但却培养了她的一种意识:那就是要了解工人、写工人,并为工人写作。中国工人阶级从诞生那天起就遭受着残酷的剥削和压迫,他们居住在工厂附近的棚户区,环境脏乱差,社会秩序也十分混乱,现代作家很少有人真正深入到他们中去体验他们的生活。左拉为了写《萌芽》,跑遍了昂赞矿区,密切注意着一次矿工工人56天大罢工的每一个细节,跟矿工们一起吃饭、下井、喝酒、睡觉。所以《萌芽》成为世界经典不是偶然的。在中国20世纪30年代的白色恐怖下,作家们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对此,丁玲苦闷过,她为了能够走到工人或农民中间,在胡也频牺牲后,曾要求到苏区去,她后来回忆说:“胡也频牺牲后,我就向左联提出来,要到苏区去。我说我要写文章,我要到工人那里去,农民那里去。可上海我能到哪里去呢?我能到工厂去吗?我不能到工厂去。哪里也去不了。”(11)她非常渴望融入工人、农民中间,了解他们的生活,以便获取创作素材。由于没有能够到苏区,所以她勉为其难地创作了部分以工人、农民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其中《水》和《田家冲》是一个突破。虽然《水》获得广泛好评,就作品本身来说是不成功的。她在谈到写农民题材小说时说:“在写《水》以前,我有好久没有写成一篇东西,而且非常苦闷。有许多人物事实都在苦恼我,使我不安,可是我写不出来,我抓不到可以任我运用的那一支笔,我讨厌我的‘作风’(借用一下,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字),我以为它限制了我的思想,我构思了好多篇,现在还留下许多头,每篇三五千不等,但总是不满意的就搁笔了,直到《北斗》第一期要出版,才在一个晚上赶忙写了《水》的第一段。后来陆续,都是在集稿前一晚上赶起。这篇《水》的完结,可说是一个潦草的完结”(12),进入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必然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就像鲁迅说的“硬译”一样,这就是“硬写”。与“硬写”伴随的就是“硬转”。从1930年加入左联到1942年延安整风,这段时间一直是她的“硬转”期,其作品始终摇摆在早期的个性主义和左联的政治至上主义之间。写于1931年的《莎菲日记第二部》虽然没有完成,但反映了作者思想的变化:“我读了我几年前的东西,没有一点感伤和留恋,没有一点旧的情绪重温着我的心,真的是过去了!”(13)重写莎菲日记,是为了跟过去告别,宣告自己的新生,但事实上没有那么容易,正如日记后面所说:“当然现在我还是不好,也许我还遗留得有许多过去的成分”(14)。她这次转变很不彻底,否则就不会有《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三八节有感》这类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