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1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23)06-0042-10 罗伯特·白英(Robert Payne,1911-1983)以其特殊的中国经历和学者、诗人、传记作家等多重身份成为毛泽东诗词的早期关注者和传播者。从1940年代至1970年代,他不仅翻译了多首毛泽东诗词作品,还在有关中国的跨文化书写中推介其人其诗,率先在英语世界建构这位中国政治领袖的诗人形象。 1945年,重庆报刊发表的《沁园春·雪》引起人们对毛泽东诗词的热切关注,“从那时起,许多中国人,尤其是大学师生开始尊称他为诗人”①。时为西南联大外籍教师的白英亦开始对毛泽东诗词产生浓厚兴趣。1946年6月,在中国生活长达五年之久的白英首次前往延安访问,开启了为期半个月的“红色中国”之旅。他从北京乘飞机到达延安,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芳香气息,“混合着薄荷、香芹、花朵的味道”②。延安之行使白英真切地感受到毛泽东及其领导的红色中国积蓄的力量,尤其是延安知识分子文化宣传的力量。作为学者和作家的白英,在延安尤为关注毛泽东诗词创作以及延安文艺实践活动。他声称前往延安的首要目标就是“获得毛泽东更多的诗作”③,“我们理解某人最好的方式是通过其诗作及其艺术敏感性,就毛泽东已有著述而言,没有什么比他的诗歌和他对中国文化发展的态度,更能彰显其人。”④基于此,白英始终高度重视毛泽东的诗歌作品。1957年《诗刊》集中推出毛泽东诗词18首,白英1958年即在英美文学刊物上翻译和评论。 以1940年代中国生活经历为基础,白英撰写并出版了一系列小说和诗歌,除此之外,还出版了《觉醒的中国》《红色中国之旅》《中国日记》《愤怒的中国》,以及《毛泽东:红色中国的领袖》《一个革命者的肖像:毛泽东》等传记性作品。在白英这些跨文化写作中,毛泽东及延安记忆成为其红色中国叙事的重要资源,而毛泽东诗人形象更是其叙事的焦点。白英以诗歌为契机,发现和展示了一个别具风采、更为丰满的毛泽东形象,从而客观上补充和丰富了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艾格尼丝·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等西方来华记者对于毛泽东的书写。 一、白英的毛泽东印象:学者、诗人及其他 在中国日记和回忆录中,白英着重谈及三次见到毛泽东的印象。第一次见毛泽东,是路边匆匆一瞥:毛泽东坐在吉普车上,穿着蓝色的棉布衣,看起来强壮、健康,脸被阳光晒得黝黑。当车子驶过颠簸不平的黄泥坑时,他用一双大手抓住吉普车的边沿。 第二次见毛泽东,是白英抵达延安的第三天。他与毛泽东同在剧场欣赏京剧《水浒传》之《三打祝家庄》,全剧长达四个多小时,白英恰巧坐在毛泽东身后。漫长的观剧过程,白英忍不住打量毛泽东:“毛泽东的头富有表现力,肩膀看起来非常有力,也许因为是湖南人的缘故,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有时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白英觉得毛泽东身上有一种“执拗的浪漫”,富于“英雄气概”,还是个“梦想家”,其诗亦堪称“一流”⑤。 第三次见毛泽东,则为白英正式采访毛泽东。参加者还有朱德、三位中国教授、一位美军少校和一位翻译,时长三个多小时。在这次访谈中,白英对毛泽东进行了多角度的观察,展现了毛泽东形象的丰富性。白英发现现实中的毛泽东与照片大相径庭,照片上他带着帽子,看起来有点像农民,而眼前的他俨然“一副大学教授的模样”,“虽然53岁,但看起来像是30岁,就像你在英美校园中随时可见的学者一样”⑥。白英从毛泽东身上感受极为强烈的是其学者气质,他多次提及这一点,并与斯诺和史沫特莱的著述展开对话。斯诺有一天和毛泽东谈话的时候,“毛泽东漫不经心地松开腰带,扪虱而谈”。在一间酷热的小窑洞里,“毛泽东躺在床上,脱下长裤,仔细研究墙上的军事地图,长达二十分钟”⑦。白英指出,斯诺的这些细节描写,让人觉得毛泽东“部分是军事天才,部分是农民领袖,部分是蛮人”,然而那不过是斯诺十多年前的观察,此时的毛泽东“已经成熟,举止庄重,毫无粗蛮之气”⑧。史沫特莱与毛泽东初次见面时,觉得毛泽东身上具有“女性气质”⑨,白英虽然认同史沫特莱这一说法,但在他看来,这与其说是女性气质,不如说是学者气质。因为“这在中国所有学者身上都有所表现,他们举止优雅,用一种温和节制的语调说话,以一种特殊的唱腔吟诵诗歌”⑩。白英声称:“毛泽东不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印象深刻的人,没有电光火石从他身上散发,甚至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也绝不会给人以柔弱之感”(11)。 这次采访谈及长征、诗与战争等话题。毛泽东讲述了红军长征的传奇经历,他表现谦逊,较少提及自己,而一直谈论朱德,称赞其两次穿越草地,历经艰险,胆识过人。毛泽东讲到长征路上的苦难和见闻,特别提到深入少数民族地区的经历,认为那是难得的了解少数民族人民生活和习俗的机会。当白英试图追问毛泽东的诗作时,他轻描淡写予以回应,表示“它们实在很糟糕,写诗纯属消磨时光”,“羞于示人”。说到《沁园春·雪》,毛泽东强调:“我把它送给朋友,强烈要求他不要公之于众,但他未经允许就把它发表了。”白英从毛泽东的笑声中能感受到,他实际上知道自己的诗写得很不错。当话题从诗歌转入战局时,毛泽东侃侃而谈,话语方式“冷静而富有逻辑,蕴含力量,目标明确”。正如《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这两部“极具力度,长于逻辑而较少文学性优雅”的著作所展现的,“他的硬朗显示出来了,浪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头脑”(12)。毛泽东从西班牙内战说到当前国共形势,他着重指出:“什么时候有了民主,什么时候内战才结束。”(13)谈论内战的时候,“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学者的优雅消失了”,白英意识到,毛泽东“优雅的学者气质里潜伏着不屈不挠的性情”(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