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64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610(2023)03-0055-15 在近代全球史中,远东是全球知识体系中相对边缘的一部分,然而,广袤的远东本身也自成体系。其中,中国、日本和印度构成最重要的几个力量中心,三者既容受西方的权势影响,又葆有自身的文化积淀,呈现出复杂的知识面向。在东亚,中日两国无疑是两个最重要的文化实体,它们的相互关系直接影响到周边其他国家和区域的知识生产。 中日两国有着悠久的交流史,在近代史上却时常关系紧张。但是,无论如何,双方在思想、文化和教育层面的交流并未因此而完全阻断。作为世界近代化浪潮中的后来者,近代中国尤其深刻地受到日本的影响。然而,这二者在学术上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两国大学的互动进程及特点如何?其背后的动力和机理如何?其历史意涵如何?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却相对有限。已有的部分研究虽曾涉及相关论题,但是,仍有着明显不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对两国关系的理解比较片面,即主要将中国大学视为单向、被动的容受者,没有充分观照中国在因应过程中所展现的能动性,没有将二者置于同一学术标准下进行比较研究。易言之,已有研究主要局限于中国的“师日”维度,而对中国大学参与“学战”、追求学术自主的层面关注甚少。第二,对两国互动形式的研究主要限于人员往来,特别是留学生派遣;研究者对其深度的学术交流与竞争,则明显关注不足。第三,在时间期限上,现有研究关注的主要时段大都仅限于清季民初,而对此后两国的深度互动往往认知不足。第四,对两国大学互动的实效缺乏科学的评估,且基本上未探讨两国大学的实力对比。前述论题是近代教育史上非常重要的议题,然而,目前的深度研究非常有限,这已成为现有研究中的薄弱点甚至盲点。本文拟突破国别史视域,从全球史或跨国史的角度进行挖掘,以推进相关问题的研究进展。 一、早期中日大学的知识落差 从全球史来看,中日两国皆属世界近代化浪潮中的后来者。在1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中日两国先后被西方列强撞开国门,并在客观上被迫开启各自的近代化进程,走上了迥然不同的发展道路。正如时人所言:“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精神上,物质上,谁都不能不承认受着中国文化的支配和影响。”[1]ii然而,及至明治维新,日本通过“文明开化”、以德为师[2],成为亚洲国家现代化的先行者,其大学也颇具特色。日本在明治维新开始不久后就陆续筹建了一系列新式教育机构,实质性地开启了高等教育近代化进程,也初步创建了亚洲高水平大学的早期范例。19世纪80年代开始,日本许多学者开始逐步追求自主独立研究,陆续出现一些研究导向的大学,其学者“竭力想紧跟欧洲”[3]380,并逐步完成了一系列“卓越的成果”[3]381。在1895年结束的中日甲午海战之后,东亚的权力中心事实上已转移到日本。清廷开始愈益积极地向西方学习。然而,限于条件,实际上却只能主要取法于强敌日本,可谓以敌为师。[4]1905年,在日俄战争中,日军大胜,清廷震动。经此一役,日本迅速跃升为成为东亚霸主和举世公认的世界五强之一。随即,清廷派五大臣出洋考察。经考察和磋商,当局普遍认为中国应效仿日本进行改革,以实现独立富强。[5]自此,中国的留日热达到高潮,两国文化交流的态势亦随之逆转。[3]376 (一)中国大学对日本元素的容受 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日本的国家形象一度在华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许多中国精英渴望将亚洲各国联合起来共同反抗西方列强,争取亚洲的解放,而日本则是需要积极争取和效仿的首要目标。有的国人甚至认为,日本在日俄战争中获胜,为黄种人吐了一口气,堪称亚洲的骄傲和榜样。[6]1895年后,日本成为中国人海外求学的主要去向。数年内,赴日留学者数以万计,赴日交流、考察的官员、学人和商人更是不计其数。由此,中国政学商各界的许多要职均由留日派学人执掌,许多机构甚至一度成为留日归国学人的势力范围,国人所办的许多知名院校也长期由留日派人物把持。他们位居要津,掌握众多资源,影响甚大。这一留学潮也形塑了近代早期中国高等教育的取向、办学特征、学缘结构和国际交流;由此,具有明显日式特征的新式文教学术体制被移植到中国场域。中国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日本的学术制度和教育体制。特别是1904年颁行的《癸卯学制》,在教育体系总体设计、教育制度、学校运作、课程与教材等方面均有明显的日式烙印。也正是在以日为师的热潮中,中国开始创建一系列近代高等教育机构,如天津中西学堂、南洋公学和京师大学堂等,这成为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正式起点。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日本的冲击实质性地触动了中国高等教育近代化的历程,影响了近代中国高等教育的发展轨迹。1912年,正在美国留学的胡适也表示:“中国迫切需要建立国家大学,代表全国最高教育,为一国观瞻所在。务使百科咸备,与于世界有名大学之列”[7]29。他还说:“日本以数十年之力经营东京西京两帝国大学,今皆有声世界矣。此其明证,未尝不可取法也。”[7]29胡适所关注的首推西洋名校,但东洋名校亦在其中。这一时期,许多中国名流在论及域外名校时,几乎都很自然地把东京帝国大学(Tokyo Imperial University)放在欧美名校之后,作为中国学习的对象之一。 在大规模输送赴日留学生之外,中国还大量聘任日籍教员。1901年,李鸿章决定向日本聘请2000名日本教习来华任教。此后,日本方面选派大量师范学校及专科职业学校毕业生来华任教。1906年,在华日籍教员总数不下五六百人,遍布南北各级各类学校。[8]京师大学堂仿照东京帝国大学的模式,还聘请了大量日籍教师,其科学方面的课程内容及教材均主要由日本教习拟定。1902年9月,该校聘请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助理教授服部宇之吉、京都帝国大学(Kyoto Imperial University)法科教授严谷孙藏,分任师范馆正教习和仕学馆、进士馆正教习。[9]79在其他新式学校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日本教习。这一时期,日本学生也陆续来华留学,成为来华留学生的主体(所选学科以传统经学为主)。中国大学在价值取向、学制、思想、人事网络、知识样式乃至课程与教材等方面,都受到日本的深刻影响。在密切的交流中,日本(尤其是东京)成为西方知识入华的中转站,成为近代中国新式学术的渊薮。这对中国学术产生了深刻影响,甚至部分地形塑了中国人文学术的早期形态和发展路径。蔡元培认为:“现在我等教育规程,取法日本者甚多。”[10]直到新学制实行之前,中国的教育制度仍有深刻的日本印记。时人称:“吾国新办教育,垂三十年。前二十年可称日本化。”[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