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 文献标识码:A 在事物和思想日趋多样的今天,如何把握多样性是有待我们深思的问题。“繁复体”(multiplicit)①是德勒兹用来描述事物多样性的概念,他在暮年反思什么是哲学时,除了将哲学定义为“创造概念”②,还将其描述为“关于繁复体的理论”③。尽管他赋予繁复体概念以如此重要的意义,学界对于德勒兹的研究中却鲜见从更大哲学史跨度出发对这一概念进行整体把握。大部分研究者仅仅把它视作对黎曼、柏格森和胡塞尔流形(mannigfaltigkeit)概念或繁复体概念的思想继承,从而将这一概念的思想源头限制在了19、20世纪。柏格森与胡塞尔对德勒兹繁复体概念影响之大无可否认,但这也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德勒兹与他们之间的理论差异,同时忽视了德勒兹与康德之间的思想关联。繁复体理论的研究难点在于:在德勒兹的不同文本中,繁复体所表述的内涵不尽相同。因此,我们不仅需要梳理繁复体在德勒兹语境下的多重含义,还要将繁复体理论与德勒兹的其他哲学创造相结合,在德勒兹对前人的继承中看到他对繁复体概念的独到理解。 一、繁复体的定义 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中将繁复体定义为不同于“一”与“多”的实词和组织形式,“繁复体不应当指‘多’与‘一’的组合,而应当指一种专属于‘多’本身的、绝不须要借助统一性来形成一个系统的组织。”④繁复体是用来表现多的组织形式,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并不需要借助一的统一性就可以设想和表现多的景象,换言之,繁复体所表现的多并非集合式、碎片化的多,而是自在的多。这种多并不通过把事物切分成部分来呈现,也不预设一个拼合出的整体,而是像德勒兹所说,以“n-1”⑤的形式出现:在“n”的杂多中并不存在一个统领一切的“1”,需要克服的正是多对于想象出的一的臣服关系。德勒兹借此反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辩证法和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范畴理论。黑格尔所说的多由统一的绝对精神切分而来,是由合题切分出的正题和反题,无论切分多少次,部分最终都能严丝合缝地拼接成一个整体。在辩证法的逻辑中,一与多可以通过切分和拼合互相转化,正是在此意义上,德勒兹断言“一元论=多元论”⑥。对德勒兹来说,在辩证法中,“就连个头最大的鱼都穿过网眼溜走了”⑦,更无法留下真正的多。而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理论实际上是一种分类学,它以“属加种差”为核心,认为一切差异都可以被纳入更高等级的统一。比如猫、虎、豹等都属于猫科动物,猫科动物又都属于哺乳动物,以此类推,最高等级的范畴就是存在,而存在这一概念就像黑格尔那里至高的绝对精神一样无所不包,是拼合出的整体。总体来看,黑格尔和亚里士多德都采用了一种“分类学”的思维方式,这样产生的多是逻辑规范出的多,而不是自在的多。德勒兹否定此类哲学传统中一与多的二元关系,希望用繁复体表达不需要一统摄而自在的多。 在德勒兹那里,理解繁复体概念需要从两方面入手。首先,繁复体是事物组织自身的形式,作为组织形式,繁复体可以化身于任一事物,因此它不只存在于某处,而是遍历遍在。在德勒兹看来,“每个理念都是一个繁复体”⑧,推而广之,“每个事物都是一个繁复体,因为每个事物都体现了理念”⑨,因此,繁复体是一切事物共有的唯一组织形式,一切事物都以多的形式被组织起来。其次,繁复体是指涉某一实体的实词,而非形容词。它虽然是多的组织形式,但是我们不能把它视作形容词。⑩这意味着繁复体并不是一个附加属性,并不能用来形容某一实体,相反,它就是实体本身。如此一来,事物就不再具有一的属性或与之对立的多的属性,而是繁复体反过来包纳了一切,万事万物都以繁复体的形式存在。 二、三种繁复体 1.广延繁复体与绵延繁复体 研究者们较为熟知的是德勒兹从柏格森早期著作《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概括出的两种繁复体: 混合体的分解为我们揭示出两种“繁复体”。一种由空间表现(……):这是一种外在性、同时性、并置性、秩序性、数量差异、程度差异的繁复体,是一种数的、非连续性的和现实的繁复体性。另一种在纯粹绵延中呈现;这是一种内在的、连续的、融合的、组织的、异质的、性质差异或本质差异的繁复体,是一种潜在而连续的、不能还原为数目的繁复体。(11) 我们暂且将二者分别称为广延繁复体和绵延繁复体。在广延繁复体中,差异个体彼此截然分开,以可计量的方式呈现。这类似于空间中的物体,它们各自占据一定广延,一旦空间被某物占据,那么该空间就不再能容纳他物。这种差异同时也是均一的。广延式的差异被等分为均一的单元,这让差异得以被精确测量和比较。以柏格森提到过的羊群为例:面对一群羊时,如果把羊群理解为广延繁复体,那么我们可以清点出羊的数目,也可以通过计算比较不同羊群的数目差异,每只羊在这里不过是一个均一的计量单元。因此,广延繁复体是外在的、不连续的、空间的、数目化的繁复体,它适用于科学等一切需要统一研究和精确计量的领域。 绵延繁复体则被柏格森用来表示他所理解的时间。柏格森认为我们日常理解的时间是一种空间化的时间。当我们把时间理解为分秒的走动,或认为时间可以被切分为段落时,我们就在以空间的模式思考时间。柏格森认为,真正的时间(即绵延)只能被一种内在的、连续的、性质式的繁复体代表。不同于广延繁复体,在绵延繁复体中,不同事物可以共享同一位置。例如,我们可以随时在意识中调出几段记忆,可与此同时我也正处于当前的意识中,因此过去的意识和当前的意识同时占据了自我这一主体,这体现出绵延繁复体的内在性和融合性。事实上,正如柏格森著名的记忆圆锥结构所表明的,记忆作为整体潜在地存在着,在绵延的时间中并没有具体时刻的区分,我们只能勉强以“事件”为节点锚定记忆,但事件本身没有明确的开端和终结,因此这种锚定终究是徒劳,绵延繁复体也只能以连续的形象出现。此外,绵延繁复体是一种性质繁复体,它更多强调瞬时的心理感受,而非感官的接受。心理感受之间的差异是瞬时质性差异,无法被计量。这就像悲痛欲绝和离愁别绪并不只有悲伤量级的区别,而是完全异质的两种心理感受。因此,绵延繁复体是内在的、连续的、性质的繁复体,是一种适用于意识和心理的繁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