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坚信,宁肯是一个典型的书写北京的作家。表面上看,宁肯的书写重心是在西藏,他在北京出生、长大,1984年至1986年去西藏教书,他早年写的诗歌里有直抵灵魂的精神力量,这是西藏赋予的。西藏给了他巨大的惊奇,颠覆了他对世界的感受。宁肯在一篇访谈录中说:“我想从高处了解这个世界。”①这个高处,是西藏给予他的,在宁肯这里,西藏既是地理的,又是精神的。北京是平原,世界屋脊给了他俯视平原的自信。他的长篇小说《天·藏》写的是一个北京的知识分子到西藏支教所经历的心路历程。他站在中西哲学的高度对西藏的精神特质作了形而上的解读。而在这一部被扎西达娃称为“描写西藏又超越西藏”的精神之书里,我看到了“北京”的面影,“北京”躲在了文本后面,构成了这部书的巨大的隐形基座。自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宁肯写了许多有关西藏的散文,这些散文中的西藏圣洁、神秘、辽阔、高远。同样我在宁肯的这些书写西藏的散文里,读出了“北京”,那种特有的开阔和辽远,那种对时间和空间处理的敏感,大约只有“北京”才会给予他。 《城与年》系列中短篇小说是以回溯的视角,以自己的成长经历为镜像写成的。当然,这不是宁肯第一次写北京。他的《沉默之门》也是写的北京,那是写的1980年代末的北京,围绕着一个叫李慢的精神史展开,里面的疯癫与疗救,隐喻了一代人的精神走向。而《城与年》系列小说则把时间往前推了四十来年,表现的是1970年代北京城南的日常生活,那时宁肯只有十来岁。而在有关北京的书写里,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生活,仿佛已被作家遗忘,只留存在发黄的旧照片、尘封的档案里。 有意思的是,在《城与年》系列小说写作之前,宁肯写了一系列有关北京的回忆性散文,结集为《北京:城与年》,里面的《探照灯》《城墙》《防空洞》《1969年的冰雹》等篇什,直接构成了《城与年》系列小说的核心意象。散文集里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贫乏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孤独的少年,乃至屋顶、大黄猫等许多人与事,都重现在系列小说中。两种不同文体的《城与年》相互碰撞,产生了强烈的互文效果。 侏儒、疯癫、马戏团:一个特殊年代的隐喻 正如小说题目所蕴含的时间与空间内容,《城与年》系列小说有一种特殊的沧桑感。这种沧桑感超越了个体生命,超越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指向历史深处,包含深刻的政治文化隐喻。宁肯曾在一篇文章里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比北京老”②。这里的“我”不仅仅是指生命的个体,还指涉一个包含着巨大时空的主体。这个主体洞穿了具有800年建都史的北京城,上溯到更为深邃的时光深处,这本身就隐含着对整个民族的思考与追问。 与宁肯的其他作品不同,《城与年》系列小说的叙述人是一个侏儒。这之前宁肯小说的主人公往往具有强悍的精神意志,如《蒙面之城》中的马格,《沉默之门》中的李慢,《天·藏》中的王摩诘。这些人物具有卡里斯马特质,有强大的内心与超强的意志,特立独行,不被流俗所左右,很像鲁迅《铸剑》中的黑衣人宴之敖。他们活跃在1980年代至新世纪,是新时期以来时代精神的表征。而面对《城与年》所表现的那个年代,宁肯放弃了伟岸挺拔的主人公形象,塑造了一个侏儒少年主人公。从精神到肉体,这都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十足小矮人。“身高不足一米,大脑袋小身子,四肢像藕,除厚嘴唇有点像黑雀儿爹,不像这家任何人。干脆不像人,但也不像猩猩,两者之间。”③“我”出生在多子女家庭,哥哥黑雀儿,还有四个姐姐。父亲是在一家社区医院做杂役,蹬板车揽一些杂活,下班后兼捡破烂为生,母亲疯疯傻傻,一家八口挤在一间平房里。在恶劣的生存环境、没有爱的环境里长大。那不是一个思考的年代,也不是拥有知识的年代。“我”不可能像《天·藏》中的王摩诘那样饱读诗书,思考宏大的中西哲学问题。“我”只是一个贫乏时代的记录者。侏儒的身份,决定了“我”只是一个被围观者,是时代的“展览品”。这样一种侏儒的视角,贯穿了《城与年》9篇小说。采用这个视角,作家显然是有意为之。对那个时代,发育不全也许是最恰切的比喻。宁肯说:“侏儒是超越性的视角,超乎其外,又入乎其中。对于一个不严肃的时代,你怎么可能严肃地叙述呢?”④ 对于人的呈现,宁肯不仅仅写精神与肉体发育不全的侏儒,还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人的“动物性”一面。叙述人“我”的外号叫“猩猩”,后改为“黑梦”。蹬板车的父亲,有外号“骡子”。“本来脸就黑,再日晒雨淋比别的同行更有一种沉重的黑,不是古铜色,与通常的枣红马还不同,马有光泽,确切说更像骡子,因为骡子没有光泽。”⑤如此触目惊心地描写人的动物性,在别的作品里还是很少见的。“蝈蝈用脚尖挑黑雀儿的下巴,刚果雄浑的身体一如既往跑过来,但一看就是非掠食动物:憨笑,点头哈腰,转脸又像掠食动物——顺手看都没看黑雀儿就给了他一耳帖子,非常准,黑雀儿应声倒地。这种身手要是给蝈蝈一下一样趴下,但跨着科属,根本不可能,一如大象不可能攻击鬣狗。”⑥这一段在土站的描写,毋宁说是人与人之间的打斗,更像是动物之间的肉搏。当然,人的动物性是时代给予的。人的粗与野、文与雅,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在“文革”年代,人的动物性被充分释放了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的写法。宁肯这样写父与子的对峙:“但就像两种动物不在大小,食草的大象与掠食动物不能同日而语,反正刚果至少前世是大象,黑雀儿类似鬣或豺一类,豹都谈不上。”⑦家庭成员之间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动物性,没有人伦的温情,甚至没有道德的底线,这难道不是那个荒寒年代的鲜明标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