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底1949年初,年届60岁的陈寅恪以坚毅果敢的方式,完成生命中的一次重要选择。1948年12月,在解放军炮声可闻,北京南苑机场已被封锁的情况下,南京政府“抢救学人计划”也在紧急实施中。15日清晨,在傅作义短期夺回南苑机场控制权的空隙里,陈寅恪携全家四人,与胡适一家及钱思亮、英千里等,同机从北京飞到南京。陈寅恪一家到达南京后没有滞停,乘夜车赶往上海。一个月后,1949年1月16日,除大女儿陈流求留上海读书外,陈寅恪又举家从上海乘客轮前往广州,选择前往陈序经任校长的岭南大学任教。 陈寅恪有诗记录此次仓惶撤离的行程。诗中有“临老三回值离乱,蔡威泪尽血犹存”,“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匆匆更可悲”①的诗句。诗中加有小注,诗人把卢沟桥事变、香港太平洋战争与北京撤退,列为临老之境经历的三次离乱。而1948年12月的北京撤退,更是匆匆且可悲。1949年1月,在上海驶往广州的秋瑾号海轮上,陈寅恪有几分求仁得仁的轻松。他回忆最近一次的海上旅程,是1946年赴英国治疗眼疾。那次失望东归,是一种“求医未获三年艾”的痛苦记忆;而这次南迁南渡,前路未卜,则是“避地难希五月花”的忐忑。此诗的最末两句为“毁车杀马平生志,太息维摩尚有家”,②言南渡广州,就职于私立大学,其主要目的是避地求生。在避地求生的前提下,毁车杀马,在所不惜。平生志业,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1950年初,太平洋战争时期在香港与陈寅恪有过交往的词人叶恭绰,寄诗于陈寅恪,询问近况,其询问触动陈寅恪心底的苦痛。陈寅恪作答: 道穷文武欲何求,残废流离更自羞。 垂老未闻兵甲洗,偷生争为稻粱谋。 招魂楚泽心虽在,续命河汾梦亦休。 忽奉新诗惊病眼,香江回忆十年游。③ 一边是残废流离之体,一边是四海甲兵乱世,垂老之人招魂楚泽心在,续命河汾梦休,诗句透露出陈寅恪选择广州,任教岭大的悲怆与无奈。 “续命河汾”是陈寅恪一生的学术理想。其1919年与吴宓论学于哈佛,以“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总括宋儒贡献,为日趋激烈的中西文化冲突寻找出路;其1927年以“文化神州丧一身”评定王国维自沉的意义,两年后擎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大旗,为新读书人立标;其1931年写作《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责任》中,将民族学术独立,看作是清华及全国大学的责任;1933年审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其审查报告中坚持在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的同时,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上述种种,无不显示出陈寅恪鲜明的民族文化本位立场和文化托命人的使命意识。 在“续命河汾梦亦休”的感慨之后,1951年陈寅恪写作《论韩愈》一文,重提隋末王通“讲学河汾”的旧典,重述韩愈再建儒学道统、古文文统的意义:“世传隋末王通讲学河汾,卒开唐代贞观之治。此固未必可信,然退之发起光大唐代古文运动,卒开后来一赵宋新儒学新古文之文化运动,史证明确,则不容置疑者也。”④王通讲学河汾,致力于儒学改革,造就了贞观之治;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开赵宋新儒学先河。陈寅恪将王通、韩愈都看作是纷纭时代华夏学术传承的续命之人。 在新中国百废待兴之际,重提“续命河汾”,陈寅恪有深意寄寓其中。1953年,中国科学院拟成立三个历史研究所,邀陈寅恪北上,并创刊《历史研究》。陈寅恪虽未允北上,但应约给刚刚创刊的《历史研究》两篇文章,一篇是写作于1952年的《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发表在《历史研究》1954年创刊号上。一篇是写作于1951年的《论韩愈》,发表在《历史研究》第二期上。这是两篇霸气外露的文章,与陈寅恪“唐史三书”均以“稿”称的低调作派,迥然有别。《论韩愈》中重提“续命河汾”的儒家传统,表现出在重新站起来之后的华夏中国,请民族文化登堂入室,回归主位的强烈愿望。 作为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即进入学术主流,在中国学术现代化大浪淘沙,适者生存进程中,站立潮头的人物,陈寅恪一直充当“续命河汾”的觉者行者。这种使命感,越到晚年,情越激切。1962年7月,陈寅恪因跌断右腿住院治疗,11月有《壬寅小雪夜病榻作》诗云:“今生积恨应销骨,后世相知傥破颜。疏属汾南何等事,衰残无命敢追攀。”⑤抱失明膑足之躯,无以膺命疏属汾南之事,其积恨可以销骨。1964年,陈寅恪在完成《柳如是别传》后,生命进入垂暮之年,他把编辑出版文集的重任,托付给清华时期的学生、时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的蒋天枢。其《赠蒋秉南序》中再提疏属汾南之志: 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⑥ 此语更是沉痛。疏属汾南之事,依陈寅恪赠序所言:一是续命文化,即文中所言“守先哲之遗范”者;二是开启来学,即文中所言“托末契于后生”者。在陈寅恪反复使用的“疏属汾南”之典中,寄寓着陈寅恪续命文化,守先待后的学术理想。“续命河汾”的学术理想,是陈寅恪一生都没有放下的行囊。因其志不磨,故其言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