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春天马烽由中国作家协会调动回山西省文联。离开北京前后,他创作了一批以有一定人生阅历的农民老汉为主角的短篇小说,比如《一架弹花机》《难忘的人》《老社员》《我的第一个上级》等,这些篇目中均出现了社会主义“新人”与社会主义“旧人”的对比,但又各有不同:合作社主任张老大动员宋师傅女儿女婿改变了宋师傅的劳动习惯,勇于接受新事物;解放军军官“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被白大爷救治,这些“革命中年”们各有各的特点与倔强。从努力描绘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到赞美“某某老汉”这样的旧人、开掘旧人身上的可被革命采纳的“新”特质,写于1959年4月的《我的第一个上级》可称其中的杰出者,被认为是“马烽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①,茅盾先生曾给予此篇作品很高的评价:“老田这个人物,写得龙拿虎跳。在马烽的人物画廊中,无疑是数一数二的。”② 2013年8月,马烽的女儿梦妮代表家属将《我的第一个上级》手稿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手稿上可见作者几乎在每一页都做了修改,这些修改痕迹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窗口,从中可以更为直观地看到塑造老田的艺术是如何铺展开的,创作出这个异质性的、不一样的“革命中年”形象,又寄托了聚焦基层干部与农民积极性的马烽对于革命精神再生产机制的怎样的思考与探索。 不一样的《上级》:手稿中的修改 一、水利:规模空前的“全民大办”。新中国成立后洪涝灾害一度十分严重,治理水患成为十分紧迫的任务。另外,恢复国民经济,大力发展农业,兴修水利也是亟需之务。1957年8月全国农田水利会议提出“要在1967年以前基本消灭普通的水灾和旱灾”③。三年“大跃进”时期,作为“农业命脉”的水利建设规模空前,1957年马烽下乡汾阳,主要参与的也是水利建设,并以此为题材完成了电影文学剧本《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水利工程对农业生产和农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作用极其重大,马烽将其作为故事的背景写入《我的第一个上级》,修改中也体现了他衷心拥护这一政策的态度。 手稿第6页中,接待“我”的在防汛指挥部工作的小秦,其原来的单位初稿为“采购公司”,被作者划去,改为“水利科”。 手稿第27页,听到同事老靳担心决口后七个村都要被淹后,原文写道:“我心里也觉得情况很严重,一路再没和他说话。我们跑到海门村。”改为:“我听了,心里也觉得很沉重。我告诉他说,明年就没关系了,秋后要在三岔河上游修水库。我在县上看到过这个计划。” 情绪由原来的悲观改为积极的向前看的乐观,促进这一情绪转变的原因就是水库建设这一水利工程的即将上马。这里传达出来的是,对于农村和农民来说,水利工程不仅是党和政府领导的一项运动,更是一件实实在在关乎身家性命的巨大福利。谈到水利,怎能离开水利局的专家老田呢? 二、老田:有个性的农民主体符号。作为一名在实际工作中锻炼成长起来的土专家,老田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显示出的主见、魄力以及牺牲精神都令人难忘。马烽写道:“我只是想塑造这么一位土生土长、全心全意为农业服务的普通水利干部。他的形象不一定完美,但他的灵魂是高尚的。”④这里的“不完美”指的就是老田的个性。 手稿第6页,老田正式亮相。原文为:“在一个破旧的帆布椅上躺着。”被改为“蹲在椅子上,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 “躺着”,有躺平之嫌,而“蹲”“写”的动作则默默揭示着老田的前传,他曾经是被给予力量、被触发过的农民中的先进分子。 手稿第15页,听到决口消息后老田依旧很平静。原文为:“没甚要紧,由它流吧。”改为:“有甚办法?反正堵也堵不住。任由它流吧!” 修改处刻画老田非常细腻:因为知道没办法,才说“由它流”,而不是漫不经心地因为没什么要紧,不关自己什么事,才“由它流”。修改前的重点是既慢又疲的态度,修改后则给老田带入了基于高度熟悉基础上的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马烽在理论和情感两方面肯定着老田的经验,也引入了一种对“什么才是真正有用的知识”问题的思考,这也是对群众可以掌握真理、技术的一种笃定。 手稿第38页,老田要下水,在身旁的“我”提醒老田有关节炎,企图阻止他。老田“瞪了我一眼”后,原文为:“说:‘你滚到一边去!’随即把笔记本、水笔递给我。”改为:“随即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我”真挚地关心老田,前面已经有了老田对自己向来尊重的前辈、堵决口专家老姜发威怒吼的细节,那是因为担心老姜说出后退的话动摇军心,在与老姜的对比中塑造了老田作为党员和指挥员的党性和力挽狂澜的胆略、气魄。现在让“我”“滚到一边去”,虽然也能体现出气氛的紧张,但细分析毫无道理,故删去。 手稿第41页,老田率先跳下河,带领党员用打桩的方法令决口缩小,这段后面与“黎明时候,决口终于合龙闭气了”之间有一整段具体描写为作者修改时插入:“天色愈来愈黑暗,气候愈来愈冷。我站在于岸上穿着棉衣,还冷的直打战,站在水里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是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风浪和寒冷的袭击。老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里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坚;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像是在鼓动大家,又像是在鼓动自己。” 老田虽然战胜了死亡的威胁和严寒的痛苦,击退了洪水,也令自己在精神上达到了某种完满的境界,但他也是血肉之躯,不知老田的原型是否在这次堵决口中牺牲,无论如何插入的这段描述令老田的英雄品格更为坚实。之后,便是老田因为这次伟大的付出再次得到集体在精神和情感两方面的认同与敬意,成就了革命主体精神的力量。这显然是作者马烽憧憬的理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