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3)05-0188-10 “文学如何呈现历史”是“作家们经常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在作品中呈现历史”的路径和方法,是作家“探寻自我与历史之间的隐秘关联”的过程。①女作家在“探寻自我与历史之间的隐秘关联”时,不可避免地会与女性不同于男性的历史遭际、现实困境、生命体验等紧密联系,从而产生不同于男性创作的历史书写路径和面貌。“日常生活”就是一种承载女性生命体验、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女性文学创作资源。作为一种很难进入“历史”的“习焉而不察”的“无意识的生活”②,“日常生活”与女性在历史中的“空白”之境类同,具有相通性。由于生育等自然原因和社会性别观念等社会原因,女性与“日常生活”更为贴近,存在着共生、束缚等较为复杂的关系。“日常生活”是女性在历史中的重要生活场景,也是联结女性与历史的隐秘桥梁,为女性文学对历史内在可能性的挖掘和书写提供了“源头活水”,也为探索“文学如何呈现历史”的路径提供了更为独特的视角和方法。 当女作家思考和探索文学要呈现什么样的“历史”时,更希望呈现的是彰显了女性主体的“习焉而不察”的“无意识的生活”的“历史”,这既可以是以女性为视角对“她者”历史的打捞和重建,也可以是对没有被遮蔽和扭曲的、更为接近“过去真实客观地发生过”③的“历史”的叙事和想象,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在这两方面都做出了努力。其中,“切片”“样本”“透视”等独具特色的当代女性文学历史书写路径,主要聚焦于“日常生活”书写,挖掘“日常生活”在历史、女性生命中的价值、地位和功能,探索“文学呈现历史”的不同途径和方法,是当代女性文学创作的重要方向。 一、历史“切片”:以“日常生活”切入历史、记录历史 观察“切片”是生物学、医学等学科常用的研究方法,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等人文学科也会借鉴观察“切片”的研究方法,有针对性地截取一个社会组织、人类族群或历史现象,进行更为具体、细致地观察、分析。文学创作领域也有一些类似于“切片”的理论方法。例如,胡适在《论短篇小说》一文中提出了小说要写“横截面”:“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截面’,数了树的‘年轮’,便可知道这树的年纪;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截面’……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把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个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④“横截面”理论更倾向于在“生活的海洋里拣取”“很有意义的一片段”,⑤“使读者能以此推及全体,好像植物学家从一些树木的横断面,可以去研究森林一样”⑥。 受“横截面”理论的影响,现代作家都较为关注对“横截面”的呈现,但男女作家对所截取“横截面”中“日常生活”的处理却有较大不同。由于男性与“日常生活”间天然的隔膜,“日常生活”时常“与启蒙现代性追求科学、理性精神形成鲜明的对立关系”⑦,不自觉地成为他们批判传统、启蒙大众的“靶点”;而在女作家那里,“日常生活”却是她们书写女性生命体验、关注社会问题的“起点”。现代女作家凭借自己的敏锐和直觉,“在生活的海洋里”“拣取”那些“习焉而不察”的日常生活“片段”,并将其制作成一个又一个血肉丰满的历史“切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凌叔华的《吃茶》:“拣取”“五四”启蒙文化语境中的一段“日常生活”影像,将其制作成一块宝贵的历史“切片”,记录了以“芳影”为代表的挣扎在传统与现代碰撞漩涡中的女性,在“变形”了的社会文化结构和性别结构面前的尴尬和无以自处。 当代女作家承继了现代女作家从“日常生活”切入历史的书写方式,但关注的焦点有所变化:现代女作家较为关注历史进程中女性独有的人生体验与阵痛,当代女作家的视野更为开阔,较多关注在社会飞速发展的历史背景下,包括女性但又不限于女性的普通人的生活变化与责任担当。《哦,香雪》《烦恼人生》《上种红菱下种藕》分别代表了当代女作家对不同社会发展阶段具有代表性的历史“切片”的制作与记录。 《哦,香雪》是铁凝青年时期的代表作。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铁凝就将目光敏锐地投注到了生活在闭塞小山村的姑娘们身上,以一个“观察者”的视角描绘了她们在改革开放浪潮中被触动、冲击了的“日常生活”。山村、山村少女、日常生活,这三类时常陷于“历史无意识”的书写对象,是铁凝挖掘到的在改革开放语境中表达现代化憧憬的重要宝藏。一些男作家也会写偏远农村的变化和人的挣扎,例如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但是能够站在社会发展的高度,把处于“历史无意识”的三类对象融于一部作品,借助启蒙的标志物“火车”、文明的象征物“铅笔盒”、乡村和城市交接的“一分钟”等细节,“以小见大,平中求奇”⑧地记录“历史”中美好、丰满的瞬间,这在当时多半是“批判”的、“冷峻严肃”的作品中,显得“完全不同”⑨,“唤起”了“人的灵魂中清澄柔软的部分”⑩。 《哦,香雪》有一个明显的“观察者”视角,这使得叙述者和叙述对象之间产生了一种“观察”与“被观察”的关系:叙述者以“观察者”的身份抓取当下语境中某一经典性的“日常生活”片段,进行专业的“观察”和原生态的“记录”。这是一种在场的“历史”性叙事方法,让这部在改革开放语境中书写改革开放的文本生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历史感”。小说的开头就像是一部“纪录片”的开头,视角开阔又聚焦,从时代的大背景逐渐推进到“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顺着“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的火车,聚焦到“绕到台儿沟脚下”的“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