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伪命题吗? 正如标题所示,黎杨全《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个伪命题》①一文的核心观点是“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个伪命题”,主要理由在于:文学经典的本质——“固定的、独立的、封闭的、模范的和规定性的”②与网络文学语境化、互动性的特征“形成了根本性的冲突”;文学经典化对应着一种静态的文学观,追求恒定与不变,而网络文学具有动态性,是“一种永远不会终结的开放叙事”;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对网络文学的一种“阉割”,只保留了固定的文学文本,而无法复原即时变动的文学现场。 对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讨论与实践,与网络文学的主流化进程相伴而行。在这一过程中,将纯文学或纸媒通俗文学的经典化标准、经典化机制机械复制到网络文学领域之中,的确造成了值得反思与警惕的问题。进而言之,网络文学领域的经典化征候,也折射出整个当代文学经典化体制的僵化趋势,以及文学研究界面对新媒体文艺形式时在研究方法上的局限。黎文意在反思僵化的经典化机制与经典评价标准,同时呼吁重视网络文学区别于传统文学的新特质,反对把网络文学简单等同于纸媒通俗文学,进而将网络文学从其赖以存在的网络社群中剥离出来的研究方法,这都是当前网络文学研究和经典化过程中面临的真问题,值得重视。但与此同时,因为网络文学的经典化现状存在问题就拒绝网络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因为网络文学具有互动性就否认单个网络文学作品仍具有相对稳定的文学形态,这样的思路又不免有些矫枉过正,甚至在反思问题的过程中取消了问题,也值得重视。 长于批判而拙于建构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文化批判理论的普遍征候,也是当代人文学者无法绕过的难题。在这样的知识系统之下,对文学经典化体制,乃至整个现代文学体制的解构和批评都并不困难。但也恰恰在这样的时刻,作为一种凝聚社会讨论、增进社会共识的机制,经典化恰恰应该发挥它的功能,而不是被简单否定。反思和批判永远都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更新与创立。 那么,在将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判定为一个伪命题之前,或许我们应该重新思考,文学的经典化究竟意味着什么?网络文学的流动性与经典性是矛盾的吗? 从古至今,任何文学作品都具有双重属性,既是即时的、流动的文学事件,也是持存的、固态的文学文本。或者说,任何文学作品的实际存在形态总是介于这两者之间。“完整的网络文学不仅是故事文本,还包括故事文本之外的社区互动实践”③,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网络文学不仅是社区互动实践,还是一种故事文本。同样的,我们还可以把这句话中的主语“网络文学”,换成《诗经》或者《论语》,《安提戈涅》或者《威尼斯商人》,《新青年》上的《狂人日记》或者《金粉世家》与《射雕英雄传》,句子依然成立。 任何时代的文学,都或多或少地具有流动性。我们今天提及的许多经典都是口语时代的产物。在口语时代,文学作品的流动衍变有着更明显的时间维度,随着游吟诗人的脚步丈量光阴,在一代又一代的口耳相传中缓缓流淌,在抄写、编纂者的笔下渐渐成型,凝结许许多多有名或者无名的参与者的共同记忆。网络时代文学的流动性则更体现为一种即时、广域的互动性,网络空间中众声喧哗,在网络文学作品连载的同时,读者即时反馈的意见直接参与进作品的形成过程。与口语时代和网络时代相比,印刷文明的时代确实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波德莱尔说: 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④ 现代性诸信念归根结底服务于克服对这种“过渡、短暂、偶然”的现代特性的恐惧,比如以进步的信念超越“偶然”,以印刷技术的精确性压抑文学的流动性,同时将文学的经典性坚决锚定于永恒性之上。即使如此,文学的流动性是不可能被彻底剥夺的,不论成本有多高,作者有权修改、再版自己的作品,不同时代的读者也有着对作品的不同解读。甚至现代文学的经典序列本身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定义经典是一种文学权力,那条隐秘的经典之河从未沿着固定的河道流淌。 与此同时,司马迁的《史记》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曹丕认为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任何时代的文学作品也都内含着对永恒性与经典性的诉求,正如波德莱尔所说,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 弗朗哥·莫莱蒂在《布尔乔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⑤一书中提出,现代长篇小说的形态是布尔乔亚(中产阶级)工作文化的产物。这种需要兢兢业业、持之以恒、埋头耕耘的散文巨著要求客观性与精确性,与印刷术的技术特性相得益彰。到了网络时代,这种现代长篇小说确实不再是文学的主导形态,长篇小说所规定的封闭性和整严结构被打破,我们看到了作为网络文学之主流的超长篇网络类型小说,也看到了直播贴、网络段子、同人短篇、大纲文等更加碎片化的文学形态。人们无从预判网络文学未来将走向何处,也许有一天网络文学真的走向了彻底的碎片化和即时互动,彻底失去了稳定的文本样态,到那时,针对单独文本的经典化可能确实无从谈起——当然,这一切也可能不会发生。无论如何,今天网络文学的主流形态依旧是具有边界明确的身体的故事文本,并不存在流动性彻底淹没稳定性的问题,无论我们将这一现象归因于网络文学在印刷文明与网络时代之间的过渡性特征,还是人类对于讲故事这一活动的本能天赋,无可争议的事实是,当作者与读者谈论一部网络文学作品时,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所说的就是那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