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柳宗元在宋代拥有很高的知名度和受众群。梅尧臣《依韵和王介甫兄弟舟次芜江怀寄吴正仲》曰:“少陵失意诗偏老,子厚因迁笔更雄。”①将杜甫的失意和柳宗元的被贬相提并论,指出人生困境反倒是玉成了两人文学艺术的精进与升华。欧阳修《永州万石亭》道:“天于生子厚,禀予独艰哉。超凌骤拔擢,过盛辄伤摧。苦其危虑心,常使鸣声哀。”②感慨造化无情,给予柳氏过多的蹭蹬磨难。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一载何文缜与李汉老谈论柳诗,何云:“如柳子厚诗,人生岂可不学他做数百首?”汉老叹曰:“得一、二首似之,足矣!”③真切流露出模仿的热情与无比的欣羡。在宋人的评价里,既有溢于言表的赞誉之情,又有一针见血的客观指摘,同时不乏理解与惋惜中随处可见的脉脉温情。 柳宗元诗歌风格,宋人认为有简淡至味(以苏轼为代表)与雄深孤峭两种。尤其是后者成为宋以后的主导性评价,《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引蔡絛《西清诗话》评价说,“柳子厚诗,雄深简淡,迥拔流俗,……然似入武库,但觉森严”④。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论道,“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⑤。高斯得《耻堂存稿》卷五《跋林逢吉玉溪续草》评为“孤峭严健”⑥。学界对于柳诗风格的认定也较为统一,集中在哀怨、幽深,峭拔方面。⑦尚永亮指出,“柳诗则于淡泊中寓忧怨,见峭厉;尽管诗人曾有意识地将此忧怨淡化,但痕迹却未能全然抹去,加上诗人在遣词造意上多所经营,致使很多诗作仍于隐显明暗之间传达出冷峭的信息”;同时又指出,“当然,柳宗元的人格及其游记诗文的风格还具有淡泊纡徐的一面”⑧。就诗学理论而言,宋人对这两种风格均有关注,不过考量宋人的接受态度还是自有区别,简淡至味相对而言获得了更多彰显和标识。 关于柳宗元诗歌在宋代的因缘际会,学界有一些比较重要的研究成果⑨,如王锡九《宋人对柳宗元诗歌的评述》,诸多观点启发影响了后来的研究者。宋鸽《宋代柳宗元诗歌的接受——以苏轼为中心》,提出陶渊明作为宋人评价柳诗价值系统中的重要坐标有利有弊。杨再喜《唐宋柳宗元传播接受史研究》,是柳宗元接受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这些论著既有苏、黄等著名文士对柳氏接受的个案梳理,又有政治历史与文学演进坐标中的整体观照,但就宋人尤其钟情柳诗的风格形态,于宋代诗学的建构价值等方面学界讨论较少。本文借鉴吸收学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主要就宋人对柳氏诗歌简淡至味风格的选择形塑及其甄别认同做一探讨,以期揭示柳氏诗歌与宋代诗学建构、宋人文化心理认同之间的关系所在。 一、柳诗简淡至味风格的提出与影响 柳宗元是唐代文人中颇受苏轼关注的一位。苏轼多次提及,《书黄子思诗集后》云:“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⑩苏轼指出,柳宗元诗歌具有在简朴古雅中抒发深微浓郁之情,以朴素无华的语言寄托遥深意趣的特质。这个评论是以从汉至唐的诗歌发展史为背景做出的,其关键词“天成”“自得”“超然”“远韵”亦是作为柳诗特质的映衬而呈现的。不同于蔡絛、严羽、高斯得的评论,苏轼选择了这种简古澹泊的审美旨趣,显然是和“乌台诗案”冲击后其政治态度、诗歌功能的认知转变息息相关。 苏辙《栾城后集》卷二一《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提及苏轼于自己书信道,“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11)。这则被贬儋州期间的序跋提到的观念、人物,和我们所引《书黄子思诗集后》有很大重合,虽未出现韦、柳,但众所周知两人均是学渊明的,特别是柳氏晚年诗作高者直逼渊明,“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12)。因而“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这种看似质朴清瘦,实则绮丽丰腴的诗歌美学特征可以说是韦、柳简古澹泊风格的延伸和强化。 宋太宗朝所修大型类书《文苑英华》,选录柳诗与韦诗相较悬殊,可见宋初文人对柳氏的疏离。姚斯在接受理论中提出了“第一读者”概念,陈文忠解读为,“以其独到的见解和精辟的阐释,为作家作品开创接受史、奠定接受基础、甚至指引接受方向的那位特殊读者”(13)。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作为柳氏诗歌在宋代接受的“第一读者”毋庸置疑。特别是苏轼对柳诗简淡至味尤其钟情,这种局部真理的阐发先入为主影响颇大。苏轼在儋州期间,陶集和柳氏诗文成为其精神支柱,故以“二友”(14)来标榜。琼守姜君来拜访,“无以赠行,书柳子厚《饮酒》、《读书》二诗,以见别意”(15),既有对姜君的劝勉期许,又有视为同道的心意相通,当然更是抵御磨难的法门揭橥:在饮酒与读书中获得内心的丰裕与自足。苏轼的认可,使柳氏带上了闪亮的光环,同时亦开启了多向度探讨、接受柳诗的丰富进路。苏轼对柳诗的核心评论颇有影响力,得到诸人回应: 曾季狸《艇斋诗话》曰:“柳子厚《觉衰》《读书》二诗,萧散简远,秾纤合度,置之《渊明集》中,不复可辨。予尝三复其诗。”(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