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批评的中国化”,是当代中国文化批评亟待自觉的重要问题。历史地看,“文化批评”最早通过1980年代的“理论旅行”进入中国学界,标志性事件是1985年美国学者詹姆逊(F.Jameson)受邀访问并讲学于北京大学。他的演讲内容主要是当代西方文化理论,随后翻译出版的《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不仅奠定了人文学术新领域“文化批评”的学理性基石,并且揭开了“文化批评在中国”的历史性帷幕。 1992年以降,伴随改革开放的深化,“文化批评”也由“文学批评”的最初附庸而逐渐独立发展,直至今日蔚为大观。一方面,当代文化风云变幻,经历了1990年代社会主义经济市场化的剧烈转变,“美学热”迅速退潮,主流文学日益边缘化,文化产业蓬勃兴起,媒介文化日新月异,电视、电影、网游、微博、微信、短视频“你方唱罢我登场”。另一方面,文化批评与时俱进,渐次发展出人文主义、审美主义、历史主义三种路径。人文主义批评,远承“文学是人学”的历史召唤,从19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到21世纪“文化诗学”,彰显出文学研究对文化批评的包容性接纳。①审美主义批评,接受西方体验美学的生命启蒙,浸染着中国儒道文化的“感兴”“虚静”,吸收心理论、语言论、生活论等方法,构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兴辞论批评”等当代文化批评话语。②历史主义批评,始于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的知识移译尤其是文化现代性问题域的开启,通过重点借鉴文化社会学、知识谱系学、批判理论,将文化批评推进为场域化、谱系化、机制化的历史展开。③ 进言之,“文化批评在中国”固然呈现为人文主义、审美主义、历史主义的多元图景,背后实则隐现着互补性的学理指向:对于“现代性”的追求及其不满。④易言之,当代中国文化批评在走向世界性、普遍性进步叙事的同时,重新发现了地方性、特殊性的历史面容。启蒙与反启蒙这一组异邦新声的变奏召唤,令当代中国文化批评面临着一种二元困境:似乎只能二者选其一,或者居中调和。然而,要害在于,这对矛盾根本上是西方现代性的内部产物。作为后发现代性的当代中国文化,应在镜鉴他者的同时重新认识自我,以避免日本学者竹内好所言的“转向”心态:“当观念与现实不调和时,便舍弃从前的原理去寻找别的原理以做调整。观念被放置,原理遭到抛弃。文学家将舍弃现有的语言去寻找别的语言。他们越忠实于所谓学问所谓文学,便越热中于舍旧求新。”⑤当代中国文化批评的当务之急,并非限于追逐更新的潮流,更应夯实脚下的基石,找准自己的道路,从“文化批评在中国”走向“文化批评的中国化”。 本文尝试提出“历史—人心”这一命题,并将它作为“文化批评的中国化”的认识论装置。“心”与“史”的关系,既是探究中华文明传统的原理性问题,又是贯穿人文性、审美性、历史性等当代文化批评的方法论问题。本文将立足中西文明互鉴,融合相关思想资源,从主体性根基、认识论逻辑、人文学旨趣三个维度追问“人心与历史的综合如何可能”的初步原理,在结构化、脉络化、事件化的历史视域中,探询把握历史主体精神能动性的有效方法,以期为当代中国文化批评的方法论自觉提供一种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可能路径。 人间感:“历史—人心”的主体性根基 在著名摄影批评《关于他人的痛苦》的开篇,美国文化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讲了个故事:1938年6月,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出版了《三几尼》(Three Guineas),对人类战争的根源做了勇敢的但不受欢迎的反思。书中面对律师所问:“你对我们如何防止战争有什么看法?”尽管伍尔夫在回答中表达了对战争的反感,还援引并细读了西班牙政府传布的战争照片,但在桑塔格看来,伍尔夫的理由却丝毫未能摆脱陈词滥调。桑塔格认为:“像伍尔夫那样只在照片中阅读一般厌战观点所证实的事情,等于是在回避与西班牙这样一个有历史的国家的接触。这等于摒弃政治。在伍尔夫眼中,就像在很多反战辩论家眼中,战争是通称,而她所描述的影像,则是无名的、通称的受害者。”⑥桑塔格对伍尔夫的批评狠狠打击了唱着“人性”老调子兜售脱离历史、脱离现实的廉价同情心的作家们。战争当然是残酷的、惨烈的,但是真实的战争中必定有正义与不义,必定有扎根于民众精神及其所处社会结构、历史脉络的大是与大非,滥情的人性感伤很容易沦为观看他人痛苦时借以宣布自我清白的安慰剂。对此,桑塔格强调:“如果不对影像进行思考,那么距离再近,也仍然只是观看。”⑦实际上,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哪怕自己身临其境,如果不对此境况、事件、人物、情感进行“思考”,同样,那么距离再近,也仍然只是“观看”。早在古希腊时期,致力于认识自我的苏格拉底就区分过三种类型的“看”:打量(theaomai)、观察(skeptomai)以及瞧(horaō)。⑧其中,“打量”强调心智的参与,“理论”(theory)一词便源于这种类型的观看;“观察”则更重视感官和经验的作用。同样,亚里斯多德也强调过“看”的多重意义:“我们看见那些图像所以感到快感,就因为我们一面在看,一面在求知,断定每一事物是某一事物,比方说,‘这就是那个事物’。”⑨看,并非仅仅是直观感受,同时也是理性求知,关于对象形成充分的理解。据此,桑塔格的文化批评强调富于认知思考的“打量”,而非纯粹感官经验的“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