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3.1 文献标识码:A 当代哲学的一个趋势是斯宾诺莎必然主义(necessitarianism)的复兴。斯宾诺莎认为,关于必然性和可能性的观点是他的伦理学的“主要基础”,其伦理学结论可以由模态形而上学中得出。①在模态问题上,学界普遍同意他支持必然主义立场,但至于该如何理解这种必然主义,至今仍是一个争论焦点。②譬如,斯宾诺莎主张实体(即神)是必然存在的,这一点是凭什么得出的?这种必然主义,是指所有事物(包括实体、属性和样式)都是必然的,亦即只要是一个能够在主谓句中扮演主词角色的词项就指称了一个实体,还是指只有那唯一的实体及其属性是必然的?是指所有真理都是必然为真的,还是只有自然法则才是必然真理?此外,这种必然主义假定了某种版本的宿命论吗? 综观当代学界的阐释,大致有三种进路:其一是模态哲学进路,主张他的必然主义是一种特殊的现实主义(actualism);其二是自然哲学进路,主张他的必然主义是一种特殊的因果决定论;其三是形而上学进路,主张必然主义是一种特殊的宿命论。这三者都属于广义的形而上学进路,本文将结合斯宾诺莎与莱布尼茨模态形而上学立场的差异,指出上述三种阐释进路的各自困难,并尝试给出一种“奠基必然主义”(grounding necessitarianism)进路,它有助于我们克服这些困难。 一、必然主义与现实主义 斯宾诺莎的模态形而上学观点基于两个论证步骤:首先,每一种可能的实体必然存在;其次,神是唯一可能的实体。第一个步骤依赖充足理由律,斯宾诺莎与笛卡尔一样,将矛盾律视为理性的终极法则,但实际上他们将充足理由律内嵌于矛盾律的框架。在莱布尼茨《单子论》第三十一节写道:“推理的真理或必然真理依据矛盾律,它是可能世界的逻辑基础,也是数学的基础”③;接下来的第三十二节是“事实的真理或偶然真理依据充足理由律,它是现实世界的逻辑基础,也是经验科学的基础”。④但在斯宾诺莎这里,现实世界是仅有的那个可能世界,数学和经验科学共享一个形而上学基础,即那个必然的实体;换言之,有且只有一个世界,那就是现实世界,并不存在其他的可能世界,世界中没有偶然性或随机性;没有什么是单纯可能的,事物要么是现实的,要么是不可能的,事物的存在都是绝对的、必然的。 在笔者看来,对斯宾诺莎的现实主义有三个理解视角:在形而上学上,它主张凡可能的皆为现实的,事物并不以其他方式存在;在语义学上,它主张单纯可能概念的指称是无法确定的;在认识论上,它主张关于单纯可能事物的知识是无法证成的。相应地,作为现实主义的一种特殊形态,必然主义主张现实存在皆为必然存在,它们不可能不存在,世上绝无偶然之物;必然存在的不能是单纯可能的,反事实(counterfactuals)的情况无非是一种反可能(counterpossibles)的情况;必然存在物在所有可能世界皆存在,自然包括现实世界。必然存在物必定是现实存在物,反之则不然,现实存在物不等于必然存在物。所以,在逻辑上,必然主义蕴含了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反过来并不蕴含必然主义。 现实主义阵营内部,可分为必然主义的现实主义与偶然主义(contingentism)的现实主义,斯宾诺莎属于前一种,莱布尼茨则属于后一种。必然主义者通常否认事物的存在是偶然的,认为存在什么事物这一点是必然的,但是其中的温和派同时承认,事物是以何种方式存在这一点是偶然的。就世界而言,“拼图”中的碎片是给定的,不管它们的排列组合方式如何变化。莱布尼茨一方面主张,作为实体的单子是给定的、必然存在的,但另一方面,单子在现实世界中的运动是偶然的,它们原本可以不这样运动。他的必然实体只是作为特殊单子的神。他的模态概念,如必然真理中的“必然”,是在从言(de dicto)的意义上说的。必然存在物是像命题那样的抽象物,但现实主义所承认的必然存在物,通常是具体物。像命题和集合这样的抽象物,它们是必然存在的,现实主义与可能主义(possibilism)的分歧并不在此。可能主义者所否认的是,所有的具体物都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但是,偶然存在属性和样式具有一种“超本质”(superessence),它们只能是它们实际所是的样子。它们只要在属性和样式上稍微有点变化,就成了另一个事物了,不再维持其原来的个体性和同一性。 在当代哲学界,K.本内特(Karen Bennett)自称是一名“偶然主义的(并且是非代理、非领域蕴含的)现实主义者”⑤。在偶然主义的现实主义者看来,事物一旦存在,它们只能是它们实际所是的样子。但是,它们原本可以不存在;反过来,实际上不存在的事物原本可以存在。这是一种偶然主义观点。偶然主义并没有蕴含可能主义(possibilism),虽然两者可以兼容;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偶然存在的世界,它是那个唯一的世界(也就是现实世界)。反过来,可能主义蕴含了偶然主义,就像必然主义蕴含现实主义一样。我们无法设想一个人一方面主张,现实世界只是无数可能世界之一,另一方面又主张这个现实世界是必然存在的。反过来,我们也无法设想,一个人一方面主张这个现实世界是必然存在的,另一方面又主张现实世界不是唯一的世界,而只是无数可能世界之一。 笔者认为,依据上述分析,可用“现实主义+X=必然主义”这个公式来理解斯宾诺莎的必然主义观点。就此而言,斯宾诺莎是一名现实主义者,因为他是一名必然主义者。但是,由于必然主义与这里的“X”之间是个什么样的关系,这一点并不清楚,所以这个公式实际上对我们理解现实主义与必然主义的关系帮助不大。笔者认为,关键要点并不在于现实主义阵营中还包括偶然主义者,而在于断言斯宾诺莎是一名现实主义者,比说他是一名必然主义者,在逻辑上要更加稳妥,因为“现实主义”概念比“必然主义”概念在本体论上更加基础。即便退一步承认,偶然事物在“样式”的意义上是存在的,但只要它们在本体论上是派生的,并不具有基础性,依然不会动摇斯宾诺莎必然主义的根基。当然,即便不愿意承认偶然事物的真实存在,也不影响在作为“样式”的诸多必然物与作为实体的必然物之间仍然存在本体论依赖关系,而这恰恰是奠基必然主义的实质。鉴于此,现实主义理应为必然主义提供基础,换言之,对斯宾诺莎的必然主义的更准确的打开方式是“奠基”,脱离现实主义的奠基来谈必然主义,在逻辑上是不可行的,但是许多斯宾诺莎的解读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