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社会学研究中,真实问题是一个关键问题。艺术社会学家试图追寻艺术的真实状况,而非虚假状况①。但是,究竟如何追寻艺术的真实?对此,他们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即大小模式和深浅模式。所谓大小模式,即大者为真实,小者相对不真实。换言之,越大越真实,越小越不真实。所谓深浅模式,即深者为真实,浅者相对虚幻。就此而言,所见为浅,所思为深;所见为幻,所思为实。前者的代表人物是霍华德·贝克尔,后者的代表人物是皮埃尔·布迪厄。本文拟以这两位学者的艺术社会学思想为中心,展开初步探讨。 一、艺术社会学的大小模式 贝克尔认为,艺术是一项集体活动,在研究艺术时,应该将所有参与者都纳入视野,只有如此,才能掌握艺术的真实状况。仅仅采纳其中一类参与者的视角,就会造成失真。贝克尔对艺术的这种认识来自他对越轨的研究。在研究越轨时,他发现以往研究者只是关注越轨者的生理或心理特征,忽略了规则执行者和规则制定者的存在,从而导致对现实的重要忽略。贝克尔认为,只有关注这些角色,关注他们与越轨者之间的互动,才会对越轨这种社会现象有更真实的认识,即越轨不是个体的一种内在特质,而是一种人为的标签。在对艺术进行研究时,贝克尔延续了此种思路。以往的艺术研究往往只关注艺术家,特别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致力于揭示艺术家的天才和创造性。为了将所有参与者纳入其中,贝克尔进行了三方面的扩展。首先,他不只关注伟大的艺术家,也关注中规中矩的艺术家,还关注处于边缘的艺术家,由此揭示或反衬出艺术界运作的常态。贝克尔论述了四类艺术家,即中规中矩的专业人士、特立独行者、民间艺术家和天真艺术家。贝克尔对他们投以了同等分量的关注。他对美国缝被子的家庭妇女做了详尽论述,对以罗迪亚为代表的天真艺术家也不惜笔墨。在传统艺术界,这些艺术家都处于边缘位置,几乎没有人会关注他们。其次,他不只关注艺术家,而且关注给艺术家贴上标签的权威人士,由此将博物馆馆长、策展人、评论家、收藏家等各种角色纳入视野。他详尽讨论了丹托和迪基的艺术界(圈)理论,认为他们倾向于发挥美学功能,为杜尚的《泉》等作品提供了理论依据。这与标签理论非常一致。他认为艺术名声是一种社会建构,这些权威人士在此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最后,他不只关注艺术界中的权威人士,而且关注那些默默无名的辅助人员,认为他们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在《艺术界》的开篇就引述了小说家特罗洛普和他的仆人的故事,认为对小说家的创作而言,每天早上按时叫醒他的仆人发挥了重要作用。通过这三方面的扩展,贝克尔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更完整的艺术界图景。在这幅图景中,艺术创作是一项各种角色参与其中的集体活动,而不是艺术家的个体行为。贝克尔按照集体活动的进程详细论述了他们的作用。在艺术生产过程中,物料制造商和辅助人员会影响艺术家的创作活动。在艺术分配过程中,赞助人和专门负责分配的中间人会影响艺术作品的社会接受度。此外,国家等角色也会以各种方式介入艺术家的创作,影响作品的最终面貌。在此活动中,艺术家并非处于支配地位,而是与各种角色处于互动状态。他们有着共同利益,同时也有着各自的利益,由此,他们之间既有合作,也有冲突。他们互动频繁,交织成一张紧密的合作网络,即艺术界。每个身处这张合作网络中的人都会受到该网络中其他人的影响,“一切都取决于其他一切”(Hennion,2016:87)。阿兰·佩森指出,贝克尔强调的是一种宽广的视野,而不是一种有深度的视野(Pessin,2017:67-69)。 贝克尔的艺术界理论与他所秉持的真实观念密切相关。贝克尔对真实的理解可以概括为大小模式,即大者为真,小者相对不真。齐美尔指出,知识在人群中并非同等分配,人们看不到现实并不是因为幻觉,而是机制的安排使他们无法知道那些事实(Simmel,1950:307-376)。休斯说过:“我不会知道群体中某个成员不知道的事,但是,既然知道了这些成员所知道的所有事,我所知的就会比群体中任何成员都要多。”(转引自贝克尔,2017:117-118)休斯是贝克尔的导师,他持有的就是大小模式的真实观:甲知道事实A,乙知道事实B,作为社会学家,他通过与甲和乙的交流同时知道事实A和B,由此就比其他任何一人知道得更多。这意味着他更接近真实。在齐美尔和休斯的影响下,贝克尔指出,社会学家的任务就是积极地聆听各种声音,由此获得一种更真实的认识:“社会学家发现了这个人知道的,又发现了那个人知道的,因此,最终,他们可以汇集参与者的片面知识,铸就一种更为综合的理解。”(贝克尔,2014:350-351)在贝克尔看来,在一项集体活动中,任何一个人的看法都是片面的,只有将所有人的看法集中在一起,才会对该现象有一种整全的认识。因此,他致力于挖掘不同人物的不同观念,希望获得更全面的理解。就此而言,整体的真实要高于部分的真实。当然,这种整体性并非部分的简单叠加,而是综合认识后所获得的结果。在此过程中,艺术界就像一张平面的网,编织得越大,也越接近真实。贝克尔就此还提出了社会学研究方法的“机器窍门”,以便于不遗漏任何关键的情境要素②:“要求周全考虑与事件有关的所有人,是最基本的社会概念。应做而未做,将会严重曲解情境,甚至扭曲政策,永远无法达成预期结果。”(贝克尔,2017:45)在贝克尔看来,当我们对社会进行研究时,应该学习戏剧,将不同声音纳入其中,以避免将“很多重要的事情遗漏在分析之外”(Becker,2007:207-208)。换言之,贝克尔希望社会学家向戏剧家学习聆听不同声音的方式,只有如此,才可以更准确地理解社会,才不会有疏误。因此,贝克尔宣称:“复杂性是我所追求的,概括性则不是。”(贝克尔,2014:14)可以说,贝克尔提供了一种对艺术生产网络的复杂性的理解。对贝克尔而言,复杂性就意味着真实性。 贝克尔大小模式的真实观来自符号互动论。符号互动论认为,社会并不是一种结构或系统,而是一种行动过程。该理论力图将所有参与互动之人纳入视野,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微观互动过程,认为正是这种互动过程塑造了社会结构或社会系统。因此,贝克尔指出,在研究艺术时,他会首先列出对分析的事件或对象做出贡献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到电影拍摄现场送饭的人。在接受阿兰·佩森的专访时,贝克尔为了说明这些貌似无关之人的关键性作用,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对于电影拍摄来说,包办伙食的人貌似不值一提,但如果没有他们,剧组就不能在片场或取景地吃饭,就会花费更多时间解决吃饭问题。这会导致制作成本增加,会对电影的最终形态产生重要影响。因此,如果我们不关注为剧组提供伙食之人,可能就没法完整解释电影的最终美学形态。在贝克尔看来,艺术现象不是只包含艺术家这一个点,而是包含艺术家和其他各种参与者在内的一张网。从一个点到一张网,范围越来越大,距离真实也就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