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170(2023)01-0019-14 中国古代文论认为,文学艺术的生产、传播及评论皆以人为本原、为中心,黄霖先生将这种核心思想概括为四句话:“文自人”“文似人”“文写人”“文为人”。”①这里所谓的“文似人”,就是认为文艺作品是一个像人一样的具有生命力的有机体,从而形成了中国文艺批评史上以人喻文艺的传统,成为古代批评术语体系的突出特点。萧元则表述为“泛人格化”倾向,“建立在象征思维基础上的‘泛人格化’的倾向,是整个中国古代艺术与美学的主要倾向,这一倾向体现了较强的主体意识,无论是山川树木,还是花鸟虫鱼或抽象的文字符号,传统可以通过人的自觉(通过符号的约定俗成),赋予其人体生命的特征,从而使各种各样的人类精神、情感、个人经验和想象,可以诉诸一切对象与材料。”②古代文艺批评常以人体器官、动植物等术语来类比文艺现象或创作规律,呈现出鲜活的面相。然而,以人喻文艺的审美标准是什么?笔者认为,其参合的就是古代相人术的审美标准。吴承学和党圣元两先生以犀利目光,已注意到这一问题③,但限于论题,未能对相人术与文艺批评的关系进行集中讨论,本文就接续这一话题,尝试对两者的关系进行全面阐述。 中国古代相人术是通过观察人体的生理特征来预测人事吉凶、品鉴人物的一种技术。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相术就盛行于世,那时不但相人,还相动植物、地理、器具、衣服等。《孔子家语·观周》中载:“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④就是说,从尧舜、桀纣的容貌,就可以判断其人品和国家兴亡。荀子谓“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⑤。王符云:“人之相法,或在面部,或在手足,或在行步,或在声响。”⑥王充云:“案骨节之法,察皮肤之理,以审人之性命,无不应者。”⑦由此可见,可从人的体形、颜色、面部、手足、步态、声音、骨节、皮肤等判断其吉凶。《国语》《左传》《史记》等史籍中皆载有若干相人故事。汉魏时期,由九品中正制而催生的人伦鉴识学,既继承了以往的相学理论和方法,又大大推进了相学的发展,志人小说中就有很多名士品鉴人物的故事。相术文化对当时及后世的文艺理论思想产生了深刻影响。 历代相书卷帙浩繁,但多亡佚,现存较早的有明代周履靖校梓汉《许负相法十六篇》、唐《敦煌相书》、南唐宋齐邱《玉管照神局》、金张行简《人伦大统赋》及署名周王朴实乃宋人伪托的《太清神鉴》等,无名氏的《月波洞中记》难定时代,但文字古奥,应该也比较早。《神相全编》汇辑明以前流传的各种相学著作,大约成书于成化年间。本文主要以这些相学著作为依据进行论述,其中有些相学著作可能晚于文论话语的形成,但据《国语》《左传》《史记》《世说新语》等早期文献中的相术故事,相术的基本理论在汉魏六朝时已成型,后世变化很小,所以,这些相术著作仍可作为本文论述的参考依据。 一、以人体喻文譬艺 相术认为,人体的生理组织构造精密,精神与躯干、筋与骨、皮与肉等之间和谐统一,才能生机旺盛。汉许负指出:“若夫神不称枝干,筋不束骨,肉不居体,皮不包肉,速死之应也。”⑧裴注《三国志·管辂传》引《管辂别传》载,管辂相邓飚也说过类似的话。自汉魏六朝以来,文评家就喜以人体结构比拟文艺作品。刘勰《文心雕龙·附会第四十三》中说:“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鲠,辞采为肤肌,宫商为声气。”⑨北齐颜之推说:“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⑩根据文章要素的重要性,刘勰依次排列为情志、事义、辞彩、声调,颜之推则为理致、气调、事义、辞藻,两人分别代表南北不同的审美趣向,但都不约而同地以人体组织喻文。人体组织由细胞组织和器官系统构成,不同的器官有不同的功能,不可或缺,彼此配合,浑然一体,理想的文艺作品之结构也如是,各要素之间彼此协调,“如乐之和,心声克协”,否则,“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11),失去生命力。后来苏轼在《论书》中说:“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12)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某个构件缺失,就会破坏整体。宋李廌《答赵士舞德茂宣义论宏词书》说:“文章之无体,譬之无耳目口鼻,不能成人;文章之无志,譬之虽有耳目口鼻,而不知视听臭味之所能,若土木偶人,形质皆具而无所用之;文章之无气,虽知视臭味,而血气不充于内,手足不卫于外,若奄奄病人,支离憔悴,生意消削;文章之无韵,譬之壮者,其躯干枵然,骨强气盛,而神气昏懵,言动凡浊,则庸俗鄙人而已。有体、有志、有气、有韵,夫是谓成全。”(13)体、志、气、韵四者缺一不可,否则不是木偶就是残障。宋人吴沆说:“诗有肌肤、有血脉、有骨格、有精神。无肌肤则不全,无血脉则不通,无骨格则不健,无精神则不美。四者备,然后成诗。”(14)虽然他们对诗文的要素认识有异,但都以人的肌体组织为喻。文艺作品的构造犹如人体,是有生命意味的形式,必须功能健全,互相配合,不能分拆,不能缺失,且必须保持健康正常。如五代荆浩论画“四势”云:“笔绝而断谓之筋,起伏成文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败谓之气。故知墨太质者失其体,色微者败正气,筋死者无肉,迹断者无筋,苟媚者无骨。”(15)犹如人体器官,其中有一个遭到破坏或病变,就会损害整体;不能易位,不能彼此替代,某一部分过分强势,也会导致整体阴阳不调。姜夔说:“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16)表达的就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