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3)05-0155-07 “寓直”即依照制度规定而夜宿官署,这是唐人在朝为官时期的重要职守之一。“僧侣伴直”特指唐朝末期朝官在宫廷寓直时邀请僧侣陪伴。唐代诗人郑谷在《献制诰杨舍人》诗中有:“随行已有朱衣吏,伴直多招紫阁僧。”其《南省寓直》诗有:“僧携新茗伴,吏扫落花迎。”另外,林宽的《和周繇校书先辈省中寓直》有:“伴直僧谈静,侵霜蛩韵低。”这几首诗中所涉及的衙署较多,杨舍人在中书省;南省,即尚书省;周繇校书在秘书省。严寿澄注郑谷诗说:“伴直,陪伴宿直。”[1]23“唐人宿直时常招僧伴。”[1]424其实,“僧侣伴直”是一种非正常的朝事现象。因为宿直宫中是朝廷官员的职责,招僧陪伴则是没有寓直职责而夜宿宫禁,这不是正常时期朝纪所允许。伴直主要发生在唐朝灭亡前夕,其成因本人已在《南省伴直和秘省伴直:唐末朝事乱象与文人心曲》一文中有所论述,兹不赘言。本文所要讨论的是朝官寓直为何多邀请僧人陪伴,探讨这个问题,不仅可以从制度层面了解唐朝灭亡前夕朝官寓直的特殊情形,而且能从唐代僧侣的宫廷活动情形认识佛教与政治的关系。 一、中晚唐文人寓直中的禅静养心现象 在“寓直索居时”[2]992,朝官们的所作所为各不相同,但通过对现存寓直诗的解读,我们可以发现,初盛唐和中晚唐朝官在寓直索居时的作为有着明显差异。初盛唐时期朝官们的寓直言怀诗多抒写那种与朝官职守相关的情感,或言责任,或表荣耀。如沈佺期《酬苏员外味玄夏夜寓直省中见赠》:“冠剑无时释,轩车待漏飞。明朝题汉柱,三署有光辉。”苏味玄时为膳部员外郎,所以以其官职为素材唱和,充满了朝官的自豪感。又杜甫的《春宿左省》:“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杜甫是谏官,所以他在寓直之夜思考着天明后上封事的朝事。 中晚唐时期,寓直官员在“索居”下的无聊感增强。无人陪伴的静夜里,难耐的是寂寞。诚如白居易《紫薇花》所写:“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黄昏时就开始了感叹,可以想见夜晚寂寥的情形,难怪他们在下直后会有一种回到人间之感,如杨巨源《酬令狐舍人》:“晓镜苍苍换直还,暂低鸾翼向人间。亦知受业公门事,数仞丘墙不见山。” 因此,中唐以后,如何消解寓直时的寂寞、打发漫夜无聊时光,成了寓直官员们所考虑或焦虑的问题,即便是诏草职责最重的翰林院也是如此。翰林院是朝廷重要诏书的草拟和发布机构,“此院之置,尤为近切,左接寝殿,右瞻彤楼,晨趋琐闼,夕宿严卫,密之至也。骖鏣得御厩之骏,出入有内使之导,丰肴洁膳,取给大官,衾裯服御,资于中库,恩之厚也。备侍顾问,辨驳是非,典持缣牍,受遣群务,凡一得失,动为臧否,职之重也”[3]16。李白当年待诏翰林时有过夜读的经历,其《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院内诸学士》云: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 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 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 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 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 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虽然没有直接材料证明李白有过寓直的经历,但《文苑英华》将此诗收入“朝省”类“寓直”条[4],估从之。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李白夜宿翰林院待诏时也有寂寞之感,“观书”“探古”是他排遣寂寞的方式。当然作者写作本诗的动机是与诸学士交流读书之感,表达自己在朝中遭受排挤的苦闷。诗中自许“疏散人”,不是针对寓直而言的,而是以高人的姿态傲对朝中的小人。李白的翰林院夜读,是从古代高贤中寻找精神寄托,诉说自己受人谗害的苦闷。 李白式的翰林夜读在中唐时有所改变,中唐翰林学士们的所读、所感充满了禅味。李肇《翰林志》记载: 直者疏数,视人之众寡,事之劳逸,随时之动静。凡节国忌,授衣二分旬假之令不霑。有不时而集,併夜而宿者,或内务不至,外喧已寂,可以探穷理性,养浩然之气。故前辈传《楞伽经》一本,函在屋壁,每下直,出门相谑,谓之“小三昧”,出银台乘马,谓之“大三昧”,如释氏之去缠缚而自在也[3]5。 这里透露出中唐翰林院学士寓直时的静夜感受和奇妙心态。虽然翰林院的职守重要,但夜宿于此总有空闲无事之时,寂寞还是让他们发生无聊之感。他们打发无聊心情的方式虽然也是读书,但不是李白所读之书,所思、所想也非李白之境界。他们所读的不是古人之书,而是佛经;所追求的也不是“探古穷至妙”,而是借静夜“探穷理性,养浩然之气”。 《楞伽经》又名《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唐代有刘宋时期求那跋陀罗译四卷本、北魏菩提流支译《入楞伽经》十卷本和唐实叉难陀译《大乘入楞伽经》七卷本,翰林院所函为何本不得而知。其实也没有必要弄得太清楚,因为对寓直学士而言,他们需要的只是能够让自己消解寂寞的手段。更何况这部言有无之性的佛经中,还有大量充满禅喻的偈言,可以让这些文士们受用无穷。如:“幻梦水树影,垂发热时焰。如是观三有,究竟得解脱。譬如鹿渴想,动转迷乱心。鹿想谓为水,而实无水事。如是识种子,动转见境界。愚夫妄想生,如为翳所翳。”[5]这类层出不穷的妙喻,给夜静中的文士带来多重的心灵享受,静中修心悟禅,禅悟中研习诗艺。直庐中,神圣庄重的朝事和修心养性的佛经同在,这的确让人回味,至于大小“三昧”之谑,更显出他们对下直之后获得身心自在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