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24(2023)02-0030-09 《白鹿原》是村落叙事的典范之作。所谓“村落”,与“乡土”具有不同指向:“村落”是自然的、社会的、历史的概念;而“乡土”则是文化的、文明的概念。“乡土”是现代的产物,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后,学界以现代的知识、观念、价值系统,对数千年乡村社会进行观照后的一种“发现”。故此,“乡土”自诞生起,就被各种复杂的观念所缠绕。纵观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乡土”叙述概有三种范式:其一是鲁迅式的,以启蒙为价值视野对乡村社会进行文明批判,并创造出未庄、鲁镇之类经典乡土社会意象;其二是沈从文以挽歌心态塑造出的“茶峒”边城,并以虚构的乌托邦世界对现代城市文明展开批判;其三是以“革命”作为思想视野,构造出革命题材小说,如《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创业史》《艳阳天》《金光大道》等。 无论是鲁迅式的启蒙,还是沈从文式的启蒙,或是革命场域中的乡土社会叙述,乡土和乡村皆经观念改造而来,是观念化的乡土和乡村。而《白鹿原》则有所不同,其塑造的村落形态——白鹿村,虽激荡着诸多历史、文化气韵,但就“白鹿村”这个村落形象自身而言,是中性的、祛观念化的。陈忠实塑造“白鹿村”的基本方法,即动用大量的地方志、地方文献、民间传说、口述史料等:一方面,作家通过诸类历史文献,复建一个祛除各种观念和意识形态纠缠的原始村落形态;另一方面,多方历史文献和地方文献内在所包含的历史文化、地方文化,又氤氲于白鹿村的村落文化及村民的个人命运之中。作家以《红楼梦》式的笔法,将白鹿原置于天地乾坤和混沌时代气象之中,创造性地开辟了村落写作的第四种形态——即扎实地嵌入大历史内,统合官方、半官方、民间资源,揭示正史之外的村落秘史。此种写作方法,于当代乡村书写,具有重要的方法论价值及典范意义。 一、地方志与“白鹿村”的形态构建 小说扉页,陈忠实援引巴尔扎克之语——“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表达了自己对于长篇小说的理解,以及创作野心。由此不难体察到,陈忠实实则潜隐地存在着某种“文学史焦虑”。在《白鹿原》之前,无论是创作总量,还是影响力,陈忠实在陕西作家群中都不显得突出:彼时,较他年轻七岁的路遥早因《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而达到个人创作巅峰;整整小他十岁的贾平凹,也因《鸡窝洼人家》《浮躁》和《商州》等系列作品而名动天下。唯有陈忠实,虽业已发表了《康家小院》《初夏》《蓝袍先生》等作,但终究是不温不火。1985年,陈忠实参加了“陕西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该会议以鼓励青年作家创作长篇为主要精神,亦有着地方性“茅奖”焦虑背景[1]3-4。或许受到组织层面的引导,陈忠实内心萌动了想写一部“垫棺作枕的书”[1]22的雄心。《蓝袍先生》见刊后,他便着手构思、草拟《白鹿原》。 当然,对于其时的陈忠实来说,如何写作长篇,特别是写出一部可“垫棺作枕的书”,实是一挑战。《白鹿原》之前,陈氏并无长篇小说的创作经验——或曰,虽无长篇小说的创作经验,但却并不缺少“长篇小说”观念。该观念,便是巴尔扎克所言的“民族秘史”。既是“民族秘史”,就必然不能是被观念甚至是知性、理性所裹挟或图解的;而应是隐秘的、野性的、混沌的,趋于大象无形的。故在正式动笔之前,陈忠实便以严谨的、历史主义式的考古路径,呈现原本形态的村落。此村落,理应如胡适所判断的那样,不会太齐整,皆因“一切太整齐的系统,都是形迹可疑的,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去”[2]60。如是,陈忠实创作的第一步,便是探入历史内部,“了解那个时代乡村生活的形态和秩序”[1]9。1986年前后,陈忠实分别选取蓝田、长安、咸宁等地作为调查对象[1]12,甚至一度暂居于蓝田县城,尽可能抄录资料。于是,在几年的寻访中,《白鹿原》终于拥有了丰厚的村落史作为创作依托。 在《白鹿原》这一个案中,地方志、历史典籍与文献、民间传说、口述实录等材料的使用是全方位的,特别是在“白鹿村”的叙事构造上,陈忠实从地名系统、人物、事件等不同层面,创造性地改造、转化、利用了地方志,构造出一个兼具史学真实与文学创造性想象的复杂文本。其中最典型的便是“白鹿原”,《太平寰宇记》卷二十六载:“白鹿原,在县西六里。按三秦记云:‘周平王东迁之后,有白鹿游此原,以是得名。’”[3]556与简化的“白鹿游此原”不同,小说对白鹿如何忽现古原而复消失的传说作了生动刻画。之所以颇费笔墨叙写白鹿原得名之由来,其一与作家的秘史情结有关。神秘而远古的白鹿精灵不仅是“白鹿原”之所以然,更构成古原秘史书写的起点,白鹿精灵与白嘉轩、白灵、朱先生、鹿兆鹏等人物皆有所联结,亦是文本神秘主义的主要表现;其二,则体现了在从地方志到小说的这一化用过程中,陈忠实对文史资料的挪用、延伸和演绎,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文学修辞和想象。在其他地名系统内,《白鹿原》中“滋水县”实为蓝田县[4]7。按《续修蓝田县志》,县内有一“灞水”流过,“古曰滋水,秦穆公更名以显霸功”[5]13。此“滋水”便是小说中的同名“滋水”。陈忠实提及,灞河流经白鹿原北坡,汉文帝陵墓因之称作灞陵,白鹿原则有灞陵原与灞上之称谓[1]105-106。从蓝田县到“滋水县”的地名转换,可见其得名并非全然虚构。或许河流之于黄土地区的重要意义,加之“滋水”所具有的古史背景,令县志中的“滋水”成为了小说中的县名;同样取材自地方志,小说中白鹿书院即芸阁学舍[4]13。将“白鹿”纳入书院之名,突出朱先生所秉持的“白鹿精神”之同时,增加了小说的神秘主义色彩,亦是对地方志的文学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