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张弦15岁,正值青春年少。对于这一代青年人来说,“天空是那样晴朗,阳光是那样明丽,理想是那样美好,心灵是那样纯净,前途是那样广阔……”②然而,初出茅庐的张弦,1958年就因一篇未发表的小说被划为“右派”③,下放安徽农村,一搁笔就是21年。所幸在新时期到来之际,凭藉着对共和国初期的美好体验和单纯信念,张弦迅速恢复创作状态,奉献了一系列在文坛上引人瞩目的优秀作品。1980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举成名后,他继续在婚恋题材上开掘,发表了《污点》《挣不断的红丝线》《未亡人》《银杏树》《回黄转绿》等小说,每一篇都匠心独运,耐人寻味。刘志权评论说:“张弦的浪漫、他的真诚、他对现实主义的坚守和探索、对社会问题持久的关注、对人生和人性的思索,都带着那一代人特有的气质,也是20世纪80年代的主流气质。”“对张弦而言,浪漫与真诚熔铸为小说及影视中众多形态各异、内蕴丰富、与时俱进的女性形象,形成了他区别于同代作家的鲜明标志。”④的确如此,青春、理想、爱情、婚姻、女性,是张弦小说富有魅力的关键词。1981年,《挣不断的红丝线》甫一问世,就引起了关注和争论⑤。如今重读,仍然让人思绪飞扬。“我要走自己的路”“结婚是不是爱情的坟墓”,小说中这两句打着引号的话,貌似无关宏旨,却扣人心弦。这熟悉的语调,坚决又响亮,伤感又迷茫,恰恰都是百年前五四文学的回响。 “我要走自己的路!”,这是小说开头,少女傅玉洁写给父亲的信,“像电报似的简短明确”,用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她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冲出家门,无所畏惧地走向社会,走向自己的人生的。这样的姿态和形象,恍若是那个“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在说的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鲁迅《伤逝》)她的这一呼喊,“正是西方个性自由、人格自主的回声”⑥,成了一代五四青年的自由宣言。 在与西方相遇之前,中国没有“自由”概念。近代最早的翻译家之一周桂笙说,“近世欧风东渐,自由之潮日盛,奔腾澎湃,駸駸乎灌输及于全国”“夫所谓‘自由结婚’者,非近时人民所自定之一新风俗哉”⑦。“自由”一词正是在近代随着“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呼声才四处播扬的,最终汇成了五四一代的主流话语。从近代言情小说主人公们的“殉情”“惨死”,到五四文学中的“出走”“私奔”,他们以“不自由,毋宁死”的决绝姿态,誓死挣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绳索。他们对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抗争,其实就是对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权利的抗争。 可是,“自由”不只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和宣言,作为个人权利,它的基本要义是“自我和自我表现,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⑧。自由,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它是一系列个体为人生负责的作为。“所谓自主能力和自由并非某个特殊机能的内容,而是整体自我的一种性质——一种思而后感,感而后择,择而后动的一系列机能。”⑨人在青年时期的叛逆行为,本能地渴望独立,解脱对原生家庭的依赖,未必能领会自由的确切涵义。也就是说,“我是我自己的”“我要走自己的路”的宣言,可能只是迈向自由的第一步。真正的自由,就是“自由地发展”,成长为一个能自主、自决、有创造力的个体⑩。真正的自我,是一种成熟的整体人格。这是一个变化、生成的过程,个体在不断地反抗中成长,并使主体得以确立。康德说:“自由概念是一个纯粹的理性概念。”(11)他还说,“自由即是理性在任何时候都不为感觉世界的原因所决定。自律概念和自由概念不可分离地联系着”(12)。自由与自律同在,自由不是随心所欲的任性,也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与之相反,自由是一种责任,要对自己和他人负责。独立自主、特立独行并非遗世独立,与世隔绝。在反抗束缚的同时,人必须以爱的方式来重新面对自己,回应他人和世界,以理性、创造力、劳动和外部世界建立联结。 子君失败了,她逃脱了专制家庭,却像传统女性一样,一旦结婚就失去自我,一心依附于一个男人,吃饭、小油鸡、叭儿狗成了她狭小的精神和现实世界。正如邓晓芒指出的,子君的话,翻译过来其实是:“我是‘你的’,‘他们’谁也不能干涉我”(13)。她始终只是一个听话的女学生,满是“孩子气”“稚气”,并未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独立自主的成人。“鲁迅的目光所捕捉到的却仅仅是女主人公们那表面的自由行动,而忽略了其内心的自由挣扎。实际上,表面行动的自由未必就代表主体内心的自由;究其实质,自由还是属于内在的一种东西,这种内在的自由绝不会因为外在的自由与否而改变。”(14)子君在外在行动上貌似自由,其实内心是不自由的,她并未用心考虑过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因为女性在家庭中的传统角色就是操持家务,所以她很快就进入了“贤妻”的刻板模式。这种境况的她,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自由,自动停止了生长,不再探索和寻找未来,故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最终付出了年青的生命。对于“娜拉走后会怎样”的问题,鲁迅指出,“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女性必须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经济权,“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娜拉走后怎样》)。既然旧社会并没有给予她们中的大多数以生存的机会,涓生、子君的恋爱悲剧就被解读为个人是没有出路的。于是,个人必须汇入革命洪流,投身到反帝反封建的民族解放运动中去。可是,当新中国到来,整个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涓生、子君们面临的难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