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22)11-0029-09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22.11.004 冰心是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唯一提及的女诗人,也是《中国新文学大系》收录作品最多的女作家①。用苏雪林的话说,冰心携带《繁星》和《春水》,一出场就是“第一流的女诗人”[1]120,她的诗无论从文体影响还是思想意涵方面都代表了“五四”时期精神自由、个性解放与思想独立的时代精神。以冰心为核心影响力的小诗运动已经成为“五四”大时代的启蒙事件,在读者和社会中的持续反响极大,同时期不少男作家的创作都受到过她的影响,读者群广大。即便在“五四”退潮后。三十年代的四本女性诗歌选本中仍有两本诗歌选本《女作家诗选》②和《现代女作家诗歌选》③收入冰心的诗,收入的诗作数量在同选本中最多。冰心热爱自然、拥抱生活,秉持内在生命的真,捕捉微妙的情绪,发现无处不在的美;书写广博或幽微的爱,洞见深刻的哲理。体现出从旧时代向新时代过渡时期新女性的美学追求及批评立场。 一、“心灵的笑语和泪珠”:文贵求“真” 冰心在1920年代的《文艺丛谈》中首次阐明何为“真”:“‘能表现自己’的文学,是创造的,个性的,自然的,是未经人道的,是充满了特别的感情和趣味的,是心灵里的笑语和泪珠……能表现自己的文学,就是‘真’的文学……‘真’的文学,是心里有什么,笔下写什么,此时此地只有‘我’——或者连‘我’都没有。”[2]不难看出,冰心对“真”的理解有两层含义:一是表现真实的自己,二是真实地表现自己。前者侧重表现内容的真实性,后者侧重表现个人立场时,不受读者、时代、政治、思潮等外界因素左右而自主创作,其早期的代表诗作《假如我是个作家》践行了她对“真”的理解。该诗作于1922年1月18日,1922年2月6日刊登在《晨报副镌》上,后收入《春水》,在既往的冰心研究中很少被提及。它多维地呈现出冰心的创作立场、诗歌观念和审美维度。全诗以“假如我是个作家”这一假设的语气贯穿情感表达,作为“真”的反义,“假如”极为耐人寻味:“假如”一方面是冰心对其作家身份所保持的一种谦虚的姿态;另一方面,通过反向正说的语式表达正面的观点。茅盾在《冰心论》中称《假如我是个作家》中有两对“孪生子”[3]。这个描述很形象,诗歌前两节都阐述了作家与读者的关系,而后两节阐述作家与文本的关系。全诗传达出冰心的诗学观念,与其诗论观形成互文,值得深入解读。 第一节指明写作的最高境界,即读者读完他的作品能够找到真情感或经验,回忆起作品时感到慰安,便是作家写作的成就——“然而在他的生活中,/痛苦,或快乐临到时,/他便模糊的想起,/好像这光景曾在睡的文字里描写过!/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比如,赵景深曾认为冰心的作品引起了他“深深的共鸣”[4]75,这便是冰心所希望达到的写作境界。冰心刚踏上文坛就广为读者喜欢,沈从文认为冰心获得的赞美,可以用“空前”来形容,没有一位作家能超过她带给读者的喜悦[5]。 第二节触及了读者接受与作家反馈的问题。冰心在《论“文学批评”》中指出:“作者写了,读者看了,在他们精神接触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要生出种种的了解和批评。精神接触,能生同情,同时也更能生出不同情。”[6]如果读者和作家对真的理解不一,就会在阅读和接受中生出误解。冰心也曾遭遇“轻蔑”“讥笑”和“不同情”:梁实秋在《〈繁星〉与〈春水〉》中认为冰心过于“冰冷”,诗歌过于“概念”,甚至指出冰心“不适宜于诗”,《繁星》《春水》“不值得仿效而流为时尚”[7]。冰心在第二节从真的维度对此作出回答——“我只愿我的作品/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轻藐——讥笑/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他们听过之后/慢慢的低头/深深的思索/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相较于外界的批评或是讥笑,她更为看重自己的诗歌能否在底层人民或孩子那里得到认可以及与他们的心灵有所际遇,可见其创作的转向,并因此收获了一些读者的肯定。巴金自称是冰心作品的爱好者:“过去我们都是孤寂的孩子,从她的作品那里我们得到了不少的温暖和安慰。”[8]225一位退学村居的读者在读完《春水》后则收获了温暖与安慰:“我感到天真的童心,温暖的人情味,坚贞的人的向上力,阳光和花的新生,在堕落似的我,微微兴奋了。”[9] 第三节从文本作为作家真实思想感情载体的角度,探入作家与文本之间的关系。冰心认为文学创作不仅是为读者,也是为自己,文本承载着作家真实思想、情感和经验,对作家本人来说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只愿我的作品,/在世界中无有声息,/没有人批评,/更没有人注意;/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对着明明的月,/丝丝的雨/飒飒的风/低声念诵时/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第四节进一步明确了“作家如何为自己而创作”的思想即“真”的立场的核心,直陈其一以贯之的“文贵求真”的审美倾向:“自由书写”自己的“忧愁快乐”和“积压的思想”,换言之,不受束缚地自由表达真实的自己,不为迎合时代、政治、思潮,只为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与思想,这一节中,冰心把文艺生产的终极旨归——真与自由结合起来。